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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亦舒    


  我無語。

  「不是這麼容易的。」十六歲的老二像是閱歷無數,教訓我起來。

  「你不願意而已。」我說。

  「是,我幹嘛要到廠裡去縫牛仔褲?為了些微勤工獎,連廁所都不敢去?為了要做易縫的部分,還不是一樣要跟工頭去喫茶跳舞。」她又噴出一口煙。

  「這是自甘墮落。」

  她仰頭狂笑起來,不再回答我,「我們的事,你不會明白,也不用管。」

  我覺得她說得對,保持緘默,轉身進書房。

  地方能有多大,她們的對白自然我聽聽得一清二楚。

  「為什麼對陳太太說這種話?她是不相干的人。」銀女說。

  「我討厭她。」

  銀女不響。

  「你去不去看母親?」老二問。

  「不去。」

  「她差不多了。」

  「她年年都差不多。」銀女譏笑,「要去你去。」

  老二開門走了。

  朱媽進來尋我,「這裡快變女童收容院了。」

  銀女在門邊出現,面色森然,「我三妹一定要跟住我,我現在不能離開她。」

  朱媽訕訕地不出聲。

  我抬頭說:「沒有人不准你妹妹在此。你到如今還不相信我為人?」我使個眼色叫朱媽出去。

  銀女說:「二妹,她一張嘴壞些,心地不錯。」

  「我不會責怪她,銀女,你想解釋什麼?這是完全不必要的,我們之間,等孩子生下,一了百了。」

  她顫抖著嘴唇,實在是有話要說,只是說不出口。

  就算是一剎時的良心發現,有什麼用呢,一下子又原形畢露,「銀女,你不欠我什麼,」我說,「去陪你妹妹,她需要你。」

  我進廚房去取水喝。

  朱媽向我訴怨,「這些女孩子一個比一個難服侍。」

  我只好拍拍她的肩膊安慰她。

  每個人都需要安慰,誰來安慰我?

  老李,我想起老李。

  朱媽嚷:「這不是李先生?他跑得這麼急幹什麼?」

  我自廚房的紗窗看出去,可不正是老李,說到曹操、曹操就到,他一頭大汗、正自小徑奔上來。

  我朝他搖搖手,「老李。」

  他自廚房紗門進來,從我手中搶過冰水一口飲盡。

  「姜姑娘同我說,九姑出事了。」老李上氣不接下氣,我立刻壓低聲音,「可是死了。」

  他點點頭。

  我不響。

  老李說:「不是病死的。」

  「什麼:」「跳樓,醫院六樓跳下去。」

  我的血都凝固了,瞪大眼睛看牢老李。

  「姜姑娘難過得不得了,說是她害的。」

  我拉著老李手臂,聽他說下去。

  「法庭要傳她做證人,是那件後父非禮繼女的案子,誰想到姜姑娘一直瞞著她,直到消息沒經姜姑娘傳到她耳朵,醫院的人說她呆了一個上午,就出事了。」

  「但她已是將死的人了。」

  「姜姑娘正替她辦這件事,已經來不及,她懊惱出血來。」

  我轉過面孔。

  「我趕去的時候屍身還在現場,落在停車場上,真邪門,無邁,你可別害怕,她的面孔一點不難看,斜斜躺在一輛平治車蓬上,姿勢還好得很呢,一隻手擱胸前,面目安詳,不過照醫生的報告,是即席死亡。」

  「姜姑娘呢?」

  「季大夫陪著她。」

  「怎麼同銀女說?」我問。

  朱媽在一旁聽得呆住。

  老李靜靜走向門邊,拉開中門,銀女站在門外。

  老李說:「我們所說的每句話,她都聽得見,從開頭就是。」

  銀女站在門外,忽然之間顯得很瘦小,很單薄,她木無表情,呆站著。

  我們維持緘默,看著銀女。

  終於老李說:「我乘朋友的船進來,如果你要見母親最後一面,我可以送你們出去。」

  我同銀女說:「我陪你。」

  我以為她會堅持到底,堅決不去,但是她點點頭。

  我在她身上加披一件衣裳,她要把三妹拉著一起出去。

  老李點點頭。

  我們坐老李那般豪華遊艇出去,在公眾碼頭上岸.一路上銀女摟住三妹,一點聲音沒有。

  車子趕到醫院,老李熱絡地把我們帶進停放間,我讓銀女與三妹跟住老李,我殿後。

  老李在簽字的時候,姜姑娘也來了,我們默默會合。

  姜姑娘含著淚,一定要怪責她自己來求發洩,我勸慰無門。

  她輕對我說:「是我害九姑。」

  「說什麼話,你又不會起死回生,怎麼見得是你害她。」我低聲說。

  「真的,害她不能躺在床上好好地去。」

  「無論如何,她也拖不過這個月。」

  她仍然難過得不住落淚,雙眼已經紅腫。

  我們盡隨老李進去。

  銀女一直好好的,直至見到她母親的遺體,忽然崩潰下來,跪在那裡不肯站起來。

  姜姑娘去拉她,被她一手打開,抱著母親的雙腿,死命不放,老李要有所動作,被我叫止。

  「隨她去,她禁不起搓揉。」

  銀女號啕大哭起來,喉嚨發出呵呵聲,一切恩怨反解,恨意疏散,到頭來,她是她的娘,她是她的骨肉。

  銀大哭得像只受傷的野獸,大聲嚎叫,扯著她母親的手,怎麼都不放,那麼原始的悲慟,聞之令人心碎,我整個人震呆在一旁。

  姜姑娘更差,混身抖得如一片落葉。

  老李用手臂護住我。

  銀女的三妹用身子貼著牆,面色蒼白,堅強的聳立,這個孩子,從頭到尾,我未曾聽她說過一句話。

  長大後,她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模式,這個女孩,永遠不會成為普通快樂的人,她身上的烙印,永不痊癒。

  銀女的聲音在空調的房間內撞出回音。

  沒有人來干涉她。

  隔了良久,她的聲音低沉下去。

  我過去扶住她,她緊緊抱住我的腰,汗浸濕了她的頭髮,面孔被眼淚泡腫,嘴唇裂開,有血絲泌出,整個人像隻鬼。

  我把她的頭緊緊護住,貼住我胸口,好讓她聽見我的心跳.人們還有孩時的習慣,貼緊母親的懷抱,聽見母親的心臟躍動,便會得鎮靜下來。

  我看到九姑的容顏,正如老李所說,出奇的平靜完整,一朵殘敗的花,仍然看得出曾經是一朵花,她不必再受苦,一了百了,她終於受夠,以這個方式結束生命。

  「我們回去吧。」我說。

  她沒有反對。

  我拉起三妹,跟姜姑娘說:「保重。」

  我們回家去。

  老李要辦事,同我說:「你是醫生,兩個女孩在你手中,我放心。」

  我做看護,安排她們休息。

  銀女一直不能說話,整個人歇斯底里,並且有間歇性抽搐,我有點擔心。

  到半夜,她略為清醒,握著我手,斷斷續續說一句話:「你原諒我,你原諒我。」

  一時間我不知她要我原諒,還是求她母親原諒。

  她們已都受夠,都應獲得原諒。

  我在廚啟喝咖啡,捧著杯子良久不語。

  朱媽說:「真可憐。」

  三個字道盡銀女的一生。

  我清清喉嚨.「朱媽,這件事完之後,恐怕我不需要你呢。」

  「沒關係,司徒先生早同我說明,這是短工,不是長工。」

  「你也是個有知識的人,朱媽。」

  「哪裡,不敢當。」她笑了。

  「怎麼會出來幫傭?」

  「初到貴境,已是四十多歲的人,雖在內地教過中學,卻沒有外文程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不容於兒媳,不出來自食其力,等死嘛。」

  每個人都有個故事。

  「你現在可吃香著,誰不歡迎你這樣的幫手,薪水比一般文員好得多。」

  「能夠服侍你是不同的,陳太太,一般使傭人的人還不是呼五喝六,想起頗覺淒涼。」

  我喝口茶,「我看過一篇文章,訪問歌星白光,那白光說:做人,怎麼做,都不會快樂。」

  朱媽說:「你不會的,陳太太,你剛剛開始。」

  「我?」我笑出來,「你可知道我什麼年紀?」

  「三十多歲好算老?還早著呢,還得結婚生子,從頭開始。」

  我笑著搖頭,「朱媽,你少嚇唬我。」

  「是真的,看誰家有這麼大的福氣來承受。」

  「朱媽,你真看好我。」

  「季大夫就錯過機會。」

  「姜姑娘是不錯的。」我指出。

  「噯,」朱媽點點頭,「她良心好。」

  「很正直。」我誇讚她,「這年頭的女人,不知恁地,狐媚子性格的佔多,就她看上去還正氣。」

  朱媽說:「瞧,我怎麼跟你聊上了,太太你該休息了。」

  「說說話可以鬆弛神經。」我放下杯子站起來。

  剛要回房間,銀女的三妹進來。驚惶失色,拉住我。

  「啊,啊——」

  「有話慢漫說,」我把聲音盡量放得溫柔,「是不是又做噩夢?不要緊,喝杯牛奶。」

  她拉我,力大無窮,手指扼進我肉裡,我呼痛。

  朱媽來格開她的手。

  「姐,姐——」

  「銀女?」

  我奔進房裡。

  我的天!

  銀女在床上輾轉,半床的血。

  我大叫,「朱媽,去燒水。」

  不得了,水袋都出來了。

  我按住銀女,她神智清醒,雙眼如一隻小鹿般睜大,眼神迷茫痛苦恐懼。

  「不怕,不怕,」我大聲說,她與三妹都聽見,「我是醫生,有我在,不要害怕。」

  在家中接生,十餘年護理生涯,還是第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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