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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亦舒    


  「求生是動物的本能,在那個環境中,不夠辣的全部要倒下去。」

  我的聲音低下去,「我只希望她去見一見她母親。」

  「無邁,我們出去吃一頓飯。」

  「不。」

  「事情已經解決了,鬆一鬆。」

  我看著李精明殷實的面孔,逼切的表情,終於點頭。

  那夜我喝了很多,一直以右手背撐著額頭。

  「我像不像一段木頭?」問老李。

  「兩個月之前象石膏,最近已經進步。」

  我歎口氣,「我也是環境的犧牲品。」

  「你要與陳小山作對,不得不武裝起來。」

  「你說什麼?」

  「不是嗎,他越是墮落,你越要聖潔,惡性循環,互相變本加利來刺激對方,只是你們兩人都沒想到生命如斯無常。」

  我垂目不語。

  「你那樣愛他而不自覺。」老李感慨,「我希望有人那麼愛我。」

  「喝。」我乾杯。

  「食物還合口味嗎?」老李溫柔地問。

  「老李,誰嫁給你真是有福氣的。」

  「但你永遠不會嫁我。」

  我不好意思地笑。

  老李說:「我們出去散散步。」

  我與他在海旁長堤走開去。

  他告訴我,「在見到你之前,我也以為四十歲的人好做化石,非得道貌岸然過日子。」

  「是我令你春心蕩漾了。」我笑著看到他眼睛裡去。

  「你看你!」他無奈地蹬足。

  我不語。

  「送你回去,悔不該向你透露心聲,被你看扁。」

  「我最近有點歇斯底里,老李,這兩個月,我像換了一個人,以前的氣質蕩然無存。原來生命不過是這樣一回事,又何必板著面孔做人?」

  「不經大事,人不會成熟。」老李說。

  「謝謝你的晚飯。」

  第九章  銀女再度出現

  第二天一早,銀女又同我聯絡。

  她索價高過原定數目一倍。

  我通知陳家,司徒說沒問題。

  銀女下午在約定的時間又來電話,說現款即刻要。

  司徒不耐煩,同她說不行。

  一手交人,另一手交貨,而且她必須即刻現形,陳家不會胡亂取下任何一個嬰孩。

  二十世紀販賣人口,而我居然參與其中,我不知說什麼話好。

  司徒吸著煙斗,「而且還是你想出來的主意呢。」

  電話再來,我向銀女發言:「我們知道你在哪裡,同尊尼仔說,他沒有秘密,你們此刻住在北斗星街三百O四號十五樓A座,別裝模作樣了,錢不同你討價還價,接過孩子即付,但是你必須向陳家報到。」

  那邊沉默良久,像是與別人商量對策。

  過很久她說:「我情願到你家來。」

  「歡迎。」

  「我的確是為妹妹。」

  「我相信你。」我溫和地說。

  「我明天下午到你家來。」

  「好,明天見。」我鬆口氣。

  司徒訝異,「你竟這麼會應付了。」

  我微笑,「貨色那麼熱,這個月不脫手,就不值一文,他們比我們更急。」

  司徒聽著眼珠子都差點掉出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都是老李教唆的。」

  「老李?」我嗤之以鼻,「給我做徒弟還不要呢。」

  「這可不成為白相人嫂嫂了!」司徒大驚失色。

  精神崩潰的前夕,人們往往異於常情,我想我是其中一個最佳例子。

  第二天老李與司徒埋伏在書房內,來等銀女現形。

  銀女不是一個人來的。

  她拖著她的三妹。

  她的腹部高聳,精神不錯,失蹤的三個星期間,人養得紅壯白大。

  我生氣。

  銀女衝口而出,「你瘦得可怕。」

  我毫不慚愧坦白直說:「為你擔心成這樣,還說?」

  她略為不安。

  「這段時間有沒有去檢查?」

  她搖搖頭。

  「你還不過來我瞧瞧。」我歎氣。

  她的三妹緊緊跟在她身後,雙目像一只小獸,警惕、凶殘、光亮。

  「三妹同我住。」她說出條件。

  「怎麼?不相信尊尼仔?」我問。

  她一愕,投來的眼光像是要說:你怎麼變聰明了?

  舉一反三,這種本事我還有。

  銀女躺在床上,我細細與她檢查。

  胎兒健康活潑,不停踢動,我繃緊的面孔鬆弛下來,他已開始往下挪移,準備降臨人間。

  銀女問:「還有多久?」聲音中並沒有大多的感情。

  「三個星期。」

  「是男是女?」

  「我不知道,需要做音波素描,但是我不介意等到他出生才知道性別。」

  銀女不響。

  三妹始終蜷縮一角,像銀女初到我處那樣惶恐不安。

  我說:「別擔心,你可與你姐姐同住。」

  女孩用手臂緊緊抱在胸前,眼神閃爍不停。

  我問銀女:「你二妹呢?你有沒有同她聯絡?」

  「她有工作,她會得照顧兩個小的。」

  工作,什麼樣的工作?出賣什麼?

  我不能再多管閒事了。

  我數出幾千塊,交在她手中。

  「謝謝。」

  我諷刺她:「你等錢用,我知道。」

  她沒有再回嘴。

  老李對,面皮撕破之後,往往更易辦事。

  我問老李要不要通知姜姑娘。

  「你說呢?」

  「不用了,」我答:「她幫不上什麼,而且一定振振有詞,叫我們依法收養嬰兒。」

  「這是她的職責呀。」老李笑。

  「這簡直是她的宗教。」

  「你開始不喜歡她了。」

  「你在暗示什麼?」

  老李轉變題材問:「陳家的人,怎麼沒趕來。」

  「他們經過上次一役,知道厲害,怕得不得了,這赴湯蹈火的責任,仍由我背起。」

  那日一屋四個女人,因為筋疲力盡,都早早上床。

  睡到清晨,天朦朦亮,我警覺而醒,聽到身邊有聲響,便順口問:

  「誰?」

  「是我。」

  銀女。

  「做什麼?」我問。

  「腹中踢動得厲害,睡不著,想找你說話。」

  「出去吧,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好說的。」我拒絕。

  「陳太太——」

  豺狼永遠不會變兔,我以往不懂得這個道理。

  「我知道我辜負你。」她開始。

  「不必再說。」我阻止她。

  她無奈,「你不會原諒我?」

  我伸出手臂,「看到這裡的縫針?何必加添這麼驚險的一幕?」我們之間真的無話可說。

  她不響,沉默良久,仍然坐在我房中一角。

  我問:「妹妹睡得好嗎?」

  「不在意碰她一下,馬上警覺跳起來,取過藏在枕頭下的刀,指向我,喉嚨發出胡胡聲,真叫人害怕。看清楚是我,便大哭。」

  我聽著惻然。

  「二妹呢?」我問:「二妹有能力照顧兩個小的孩子?」

  「我與她談過,叫她今日來取錢,你昨日給的那筆錢。」

  「她現在做什麼工作?」

  銀女淒涼地哭:「我沒有問,不想知道。」

  我起床與兩個女孩子吃早餐。

  我同銀女說:「叫你妹妹去洗個澡,還有,頭髮也髒了。」

  銀女說:「自從那件事後,她不肯清潔,連臉都不肯洗。」

  我失聲,「可憐的孩子,你不必怕,我在這裡,每個人都是安全的。」

  我要過去樓住她,她猛力推開我。

  我握緊拳頭,又表達不出心中憤然,頹然坐下。

  「我會照顧她,」銀女說:「你別擔心,她會忘記這件事,正如我,我也早忘記這種事。」

  我問:「你忘記了嗎?」

  她不出聲,低頭哄她的妹妹,那女孩把身體盡量縮在她姐姐的懷裡,像是要擠進她姐姐的身體裡去。

  我一點胃口也沒有,什麼都不想吃,推開碗筷。

  在妹妹面前,銀女變為大人,她成日陪著妹妹,寸步不離,善良的一面表露無遺,我卻比看到她險惡的一面更難過。

  我坐在沙發上看書,漸漸瞌睡入夢。

  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把我吵醒。

  我把雙眼睜開一條縫。

  她的二妹來了。

  只聽得銀女道:「我會有錢,足夠安頓你們,你何必做下去。」

  她二妹冷笑道:「你口氣與姜姑娘越來越像。」

  銀女說:「你不會有好結果。」

  「跟你,跟你又會好?那尊尼仔與媽的男人有什麼兩樣?」

  她二妹的臉上早著了銀女一記耳光。

  她掩著臉,恨道:「你教訓我,你有資格教訓我?你比我好得了多少?」

  我拉下遮住面孔的書,「不准打架。」

  那二妹轉頭看牢我,「收買她孩子的就是你?」她轉向銀女,「你比媽媽更不如,媽媽可沒賣掉女兒。」

  銀女面色蒼白地回答:「有時我真希望她賣掉我們,好過堆在一起吃苦。」

  她二妹冷笑連連。

  我說。「這不是吵嘴爭意氣的時候。」

  銀女看看她兩個妹妹,忽然之間,她們三人緊緊擁在一起,也沒有哭泣,只是抱在一起,細細的手臂纏在一塊兒,一時也分不出有多少人,像街上被遺棄的小貓,擠在紙箱中,身體疊身體,抵抗外來足以奪命的因子。

  半晌分開身體,她們不再爭吵。

  銀女指著我說:「這位太太,是個好人。」

  我苦笑,好人。

  「你們肯聽我說話?」

  她們三個不出聲。

  「兩個小的送到局裡去,會得到很好的照顧,你們三個,聚在一起,要開始新生活。」

  老二打開金色的小手袋,取出一根香煙,熟練的點著,深深吸一口,向天空噴出一枝煙,非常滄桑地說:「這樣的話,姜姑娘說過三萬次,嘴皮都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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