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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展航張望,「不,好像是一位太太。」 「為什麼不下車?」 「受驚過度吧。」 「那樣的駕駛技術,真叫人擔心。」 半晌,警察過來說:「對方願意賠償做一切損失,我己代你抄下她駕駛執照號碼,並且,會出任證人。」 「一枚車頭燈而己。」 「如無問題,你們可以離去。」 筆臻鬆口氣,「走吧。」 她頭髮已經淋濕,展航脫下外套,罩在她肩上。 大衣上尚餘展航體溫,筆臻覺得額外溫馨。 他已經拉開車門,忽然聽見有人叫他。 「展航,展航。」 聲音嘶啞。 誰? 聲音自另一輛車子裡發出來。 展航對筆臻說:「你等我一等。」 他走近那輛大車,對方把車窗打開。 展航看到一張蒼白的面孔,雙下巴,腫眼泡,這名女子看上去疲倦憔悴,是什麼人? 「呵,你不認得我了。」 展航不想無禮,搜索枯腸,就是不知道她是誰。 「展航,別來無恙,你比起兩年前更高大漂亮。」 語氣的確有點熟。 那女子見他還是想不起來,只得喀然說:「再見。」 展航也說:「再見。」 他回到車上。 筆臻迅速把車駛走。 「那是誰?」 「不知道,她認得我,會是母親的朋友嗎,幸虧沒罵人。」 「警察不是抄下她資料嗎?」 三曰提醒展航,立刻取出查看。 他呆住。 「究竟是誰?」 「……」 「為什麼不說話?」 展航不相信眼睛,字條上寫著段福棋三個字。 「仍然毫無頭緒?」 車子駛到家門,於太太與展翹已經站在門口等。 「唉呀,急壞人,到什麼地方去了?」 「車頭燈怎麼啦?」 筆臻把才纔的情況形容一通。 於太太懊悔,「早知不叫你去買冰淇淋。」 「冰淇淋在哪裡?」 「這裡。」 「哎?都融成糖漿了。」 「噓,看展航,面色大變,去休息吧。」 展航靜靜回房去,關上門。 展翹對筆臻說:「他就是那樣喜怒無常,請勿見怪。」 筆臻說:「我不覺得。」 於太太問:「對方司機是個怎麼樣的人?」 「是一中年婦女。」 中年女子?不不不,她是段福棋。 展航把她過去的照片取出細看,那女人沒有一點像她,但明明又是她。 難怪互聯網上一點消息都沒有,即使是展航本人,面對面三十分鐘,還沒有把她認出來。 有人敲門,展航把照片都收起來。 於太太進來,「猜一猜今晚誰打電話來。」 「媽,且不猜謎,我有問題。」 「你先講吧。」 「媽媽,是什麼令一個女人突然衰老?」 於太太沉默一會兒,「你看我這幾年老多少便明白了。」 「不不,媽媽你仍然漂亮。」 「女人最怕感情突變。」 「還有呢?」 「環境也有影響,不自愛:吸毒、酗酒、日夜顛倒,一下子就變殘花敗柳。」 呵,這些毛病,大抵段福棋都犯齊了。 「還有,性情不夠豁達的話,凡事怨懟,沮喪牢騷多多,全世界那是敵人,忿恨不堪,簡直會變成女王。」 展航不禁笑出來。 「總要開心,自得其樂,你說是不是。」 展航拚命點頭。 於太太凝視他,「是誰突然衰老?」 「啊,」展航反應極快,「我不過是對這個現象好奇。」 於太太十分有深意地說:「或者,你認識人家的時候,她已經不小了,出來混的某種女子,都愛瞞歲數,因為在那種場合,越是年輕,越是受歡迎。」 也有可能。 「不必唏噓了,別冷落客人,出來陪小臻聊天。」 「對,媽媽,剛才你說,誰打電話來?」 於太太想一會兒,沮喪地答:「竟忘了,你看,我何止衰老,都患上癡呆症了。」 展航連忙握緊母親的手。 那個晚上他獨自沉思。 終於不費吹灰之力得到她的地址。 原來她還在本市,也許根本一直沒有離開過,也許。兜了無數圈子,又回來了。 他想像從前那樣,騎腳踏出去,可是外頭正淅瀝地下著大雨,疊著一堆堆濕雪。 這也難不倒他,只不過忽然之間他添增了顧慮,找到了借口,他不想在這種時候出去。 展航很明白,他對她,心底那一朵火焰,已經熄滅,他已獲得釋放。 換句話說,他不再迷戀這個人。 雖然如此,第二天一早他就起來了,穿上寒衣,下樓來,發覺展翅比他更早,正在廚房打點。 展航說:「你變得乖巧伶俐。」 展翹笑,「你何嘗不是。」 「父親有知,一定會覺得安慰。」 「他想必知道。」 展航輕輕問:「你也快結婚了吧?」 「你看怎麼樣,樂觀嗎?」 「百份百看好。」 展翹也問:「你可有對象?」 「我陪伴母親。」 展翹點頭,「你一早就那樣說。」 展航穿上外套。 展翹嘮叨,「又去哪裡,外頭銀色世界,不如等大家都起來了一起打雪仗。」 「我一小時必返,等我。」 展翹走過去,摩挲弟弟的下巴,「這麼多鬍髭,都是今年才有的。」 展航笑笑,出去了。 段福棋住在市區另一端,沿海,可步行到沙灘,風景優美。 她得到的賠償一定不少。 展航仍然用最古老的交通工具,他把腳踏車踩得飛快,一枝箭似向前衝去。 他知道她的習慣,要趁早,這個時候她大概還沒有睡,再遲一點,可能要休息了。 他逐個門牌留意。 到了。 一七三號,前院極為寬廣,私家路起碼百多尺長,展航把腳踏車停在對面櫻樹下,一停下來,熱汗化泠,嘴巴呼著白氣,竟覺辛苦,一會回去,可能要叫計程車。 他自嘲老了。 正在嘀咕,忽然看到住宅的門打開,一個女子走出來。 她身披皮裘,凝視遠方。 本來這是好風景:妙齡女子獨自倚門看雪景,可是,她身形出奇地臃腫,肩膊塌下來,目光呆滯,像一個病人,隨時會墜地,叫人擔心。 展航凝視她。 這哪裡是段福棋,既不是她的肉體,也不是她的靈魂,只不過還有一點點殘餘的記憶。 開頭,有人偷走了她的軀殼,跟著,她的魂魄亦出了竅,才變成現在這樣。 只看見她蹣跚地走下門檻,是宿酒未醒的樣子。 她頹然跌坐在石階上。 門內有人喊她,幸虧還有傭人服侍。 可是她一聽見叫聲,反而站起來走開,踏入園子,不知怎地,腳底一滑,摔在雪地裡,臉朝下,一動不動。 展航一直站著遠處,他一點也不想過去扶起她。 終於,一個穿制服的女傭奔出來,大聲呼喊,並且進屋子去叫救護車。 看到這裡,於展航靜靜離去。 他到附近公眾電話召了計程車,說明行李中有一部腳踏車。 等了十五分鐘,車子來了,司機把腳踏車鎖在車後架子上。 回到家,看見眾人己在打雪仗,雪球飛來飛去,好不熱鬧。 「怎麼不等我。?」 筆臻笑,「現在加入還來得及。」 展航下場,混戰一場,大家都筋疲力盡。 於太太叫出來:「吃飯啦。」 大家一哄回到屋內,脫下外衣,進此廚房去。 鄧中群說:「我都不捨得走。」 於太太說:「常常來玩,無比歡迎。」 「明日我們租了水上飛機去觀光,請伯母也一起去。」 「好呀。」 展航忽然打一個呵欠,「我累了,想睡一覺。」 「你看他,作息無定時,仍像個小孩。」 「別批評他,還在放寒假呢。」 「也不過剩這幾個假期,片刻就要做大人了。」 展航不去理他們。 回到床上倒下,一下子便入夢。 「展航,展航。」 展航淒酸地微笑,「是你。」 「是我。」 她站他面前,柔長頭髮披肩,瓜子臉只一點點大,面孔上只看到大眼睛,呵,是真正的段福棋本人。 「展航,琴聲悅耳,請再彈一首給我聽。」 「琴都捐給音樂學校了,找己沒有再練。」 「哎呀,多可惜。」 展航說:「我看見了你。」 「你當然看見我。」 他伸手輕撫她的長髮,「那個你胖了老了……」 段福棋露出驚惶的樣子來,「不不,那不是我。」 展航不忍,「對,我看錯人。」 「抱緊我。」 展航雙手握住她的纖腰。 「紫些,再緊些。」 展航把她抱得透不過氣來。 她的聲音如油絲一般:「如果你愛上一朵花,夜間,抬頭看星空,天上所有的星都是花朵……」 展航靜靜落下淚來。 他伏在她胸前,再也不想動。 第二天清晨,展翹叫醒他。 「昨夜做噩夢,我聽見你大叫。」 展航不置可否,「不記得了。」 「可是夢見爸爸?」 展航見她已經穿戴整齊,便問:「怎麼一回事?」 「我們今天走。」 展航頷首:「我們。」 展翹笑,「是,終於找到伴了。」 「你必然會得到幸福。」 展翹擁抱小弟,「真的,不騙我?」 「上帝一定會補償你。」 展翹也流下淚來。 樓下傳來汽車喇叭。 「筆臻來了。」 「等一等,我送你們。」 「你還沒梳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