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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這種綠色植物叫『嬰兒的眼淚』。」她放下某。

  「呵。」我說。

  我把那杯茶喝完。

  「我走了。」我說。

  她禮貌地送我。

  「謝謝你撥出時間見我。」我說。

  「不要客氣。」她說。

  我點點頭。

  「你明白這是公平競爭是不是?」她問。

  我看看她圓圓的眼睛。

  「我也有失敗的機會,大家百份之五十。惠新離得起婚才離,他的經濟能力同時可以照顧你,我與女兒,至少大家生活不成問題才能有資格談感情。可是他又未必肯放棄安全的舊侶而到我這邊來,你會照顧他一輩子,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能跟他多久,他其實很勇敢,而像你這樣的太太,他也很清楚,如果他在我這裡出了毛病,你雖然不至於冷笑,但是絕不會再讓他回家,他冒的險是很大的。」

  我怔怔的看著她。

  然後我低下頭,我說:「再見。」

  惠新自家裡搬了出去。我很靜。

  他的抽屜現在空蕩蕩,車房裡少掉一部車,鐘點女工看得出瞄頭,但是她不出聲,現在的人都很懂事。我也沒有四出找朋友訴苦。第一:我沒有什麼朋友,第二:我不致於天真得相信這世界上有朋友這回事。

  我的生活與以前沒有什麼不同,就是少了惠新,幸虧我一向不是倚賴性很重的女人,我有工作,有自己的嗜好。只是我不知道做錯什麼,以致惠新離開我。我頭髮還未白,身裁也未發胖,自然,即使我在廿餘歲的時候,也不如莉莉這麼有型,很少女孩子像莉莉。

  當然我也寂寞,我發覺惠新不在,整個世界完全改變,週末本來我們會看場戲,觀劇,在沙灘散步,我們在一起其實並不枯燥,但我相信莉莉能夠供給他更好的樂趣,正如他說:人只能活一次,既然他能更快樂,我應該給他一個機會。

  小珠忽然回來了。

  我收到她的電報,到飛機場去接她。

  我問:「你怎麼回來的?」

  「爹叫我回來,我們一個長途電話說了三小時,講掉我半年的開銷。怎麼攪的,媽媽,你們離婚了?」

  我開車回家。「是的。」

  「結婚十八年,怎麼離的婚?」小珠問。

  「我不知道,他要離婚,我便答應他。他說他愛上了別人,不再愛我。如果他不再愛我,我留他在身邊作什麼?我不致於那麼自私,要三個人一起不開心。他雖然不是什麼達官貴人,照顧我們這幾個女人倒還不成問題。」

  小珠沉默。

  「你的功課不受影晌?小珠,離婚只是你父母的事,與你無關。」

  「媽媽,我很為你驕傲。」她說。

  「驕傲?我邊哭邊發過脾氣,摔爛過東西。」我說,「我也很生氣,覺得不值。」

  「那也是應該的。」小珠問:「你有沒有失眠?」

  「有,我最近服食鎮靜劑。」我說。

  「媽媽,我很為你難過。」

  「小珠,這種事情一日多似一日。」我說:「我猜也是很平常的。」

  「你見過那個女人沒有?」

  「見過。她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子。」

  「她怎麼會跟著爹爹,我的意思是,爹爹差不多是中年人,而且又沒有錢。」

  「我不知道。」

  「我也想見見她。」小珠說。

  「我認為你不用見她。」我說:「人塚會以為我們神經病。」

  「爹有沒有打電話給你?」

  「沒有。」我反問:「有這種必要嗎?我們又沒話可說,問一聲好有什麼作用?」

  「十八年,就這樣過去了?」小珠問:「煙消雲散?」

  「我想是。」

  「我的天,我還以為你們會得白頭偕老。」

  我笑笑,不出聲。

  到家我幫小珠整理行李。

  小珠決定在香港住十天,因為她爹叫她來陪我渡過這個「艱難時期」。

  她在我身邊,反而增加我心理負擔,我日日要裝得若無其事,面帶笑容。我們夫妻分手,我不想小珠分擔痛苦,一切與她無關。

  我陪她出去選購衣物,她勸我買點新衣服。

  我說:「你母親從來沒疏忽過儀容,一向穿得很時髦。」

  小珠說:「媽媽,我一直以你為榮。」

  我選了套時下流行、深紫色的薄麻紗裙子,穿在身上,小珠大讚好看,我付鈔票買下,不露聲色,即使世界上死剩我一個人,衣服還是要穿的。

  晚間惠新打電話來,小珠接聽,因為我沒有怨言,所以小珠對他父親也很客氣,我們一家都像非常有教養的樣子,喜怒不形於色。

  惠新約小珠第二天吃午餐,小珠說:「媽媽也來。」

  我們沒想到莉莉也會去。

  我絲毫沒懷疑莉莉要盯住惠新,如果有誰要盯住誰,惠新應多長三對眼睛盯住莉莉。

  我穿了新衣服,面孔有點僵,心十二分酸,什麼也吃不下,但我努力的把食物嚥下肚子。

  小珠說:「我母親是高貴的、大方、美麗、有教養,當然每個女兒都會這樣形容她的母親,但我媽媽的確與眾不同。」

  莉莉說:「我也認為如此,我跟你爹爹說,如果你妻子不是如此高貴,我才不屑跟你在一起。」她看惠新一眼,「你想想,要是來個鄉下婆子,吵吵鬧鬧,算什麼?」

  我頷頷頭,「謝謝諸位。」

  惠新忽然摔下餐巾,「別說下去了!」

  莉莉驚異地看他一眼,「你怎麼了?」

  「牌已經攤開,」我說:「他已獲得原諒,有什麼不可以做呢?」

  惠新說:「你們這裡三個人,妻子原諒我,情人為我犧牲,女兒瞭解我,我是罪人,好了沒有?」

  「你還想做什麼?」我問:「你不是還想做聖人吧?情聖?你又沒丟了江山為美人,你不見了什麼?」

  「媽媽──」女兒阻止我。

  我說:「看看誰在發脾氣!」

  惠新不出聲。

  我放下餐巾,「對不起,我早退,現在看臉色不再是我的責任。」

  惠新說:「秀珠──」

  我說:「再見。」

  莉莉站起來,「我也要走,公司要開會。」

  「順路嗎?我有車。」我說。

  「好的,煩你送我一程。」她說。

  我把惠新兩父女丟下,跟莉莉一起出去。

  莉莉問我,「他為什麼生氣?」

  我看她一眼,「因為我倆沒有為他拚個你死我活,內心深處,我與你都可憐他,所以他生氣。」

  「你愛他嗎?」莉莉問我。

  我微笑,「在我們那個年頭,思義重過愛情,這麼久的夫妻了……可幸我自己有一雙手,生活解決以後,其他是瑣碎的,誰也不能拍胸口說能愛誰一輩子。遠在他第一眼看你的時候,我們的婚姻早已破裂,一個女人能養活自己,她就有自尊。我有我的自尊。」

  她苦笑,「你令我慚愧。」

  「為什麼?」

  「像你近四十歲了,還這麼有志氣,而我……我才廿多歲。」她歎一口氣。

  「你愛他,愛是沒有原委的。」

  「現在我也不那麼肯定了。」她說。

  「什麼?」我轉頭問。

  「他能為一個新鮮的女人放棄可以說是十全十美的家庭,我算什麼?不久他遇上十八歲的少女,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的鏡子。」

  「感情根本是很冒險的。」我說:「目前你們快樂嗎?」

  「不快樂,」她坦白的說:「我們兩人都覺得對你不起,都覺得罪惡。」

  「不應該。」我說。

  「你呢?」

  「還在適應。」我得體的說:「哦,你的辦公室到了。」

  她說:「我有一個女朋友,也與有婦之夫來往,那個男人長妻如虎,因為兩個孩子,他的父母,都仗岳父的恩澤生活,他不是怕妻子不跟他離婚,而是怕妻子跟他離婚,他赤條條走出來,洋房汽車全部好夢成空,可是在岳家做了十多年的工蜂,心中發悶,於是跟我女朋友來往……以前我覺得女友比我苦,惠新至少為我離開家庭,現在我反而覺得她比我好。」

  我聆聽著。

  「我現在只有一個安慰:至少惠新的妻子是高貴的、美麗、有教養,否則我丟臉真丟到西伯利亞──天下男人那麼多,我的條件又這麼好,我原本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何必去做別人的插曲。」

  我沒想到她有那麼多的抱怨。

  「他什麼地方也不帶我去,他的生活圈子狹窄得要命,他的工作很悶,下班他只喝威士忌與看電視新聞,我的工作因他的存在進展很慢──你知道發生了什麼?我開始明白了,他還是他,搬了一個地方住,但他還是他,一成不變,然後希望我去遷就他,變成他第二任賢妻。」

  我點點頭。

  「他是個自私的人,他只做對他有利的事。」莉莉說:「我很失望。」

  「這也不過是人情之常。」我說。

  「對不起,似乎我不應埋怨這許多。」她說:「再見。」

  「再見。」

  回到家中,忽然我覺得自己並非那麼不幸。原來惠新在別的女人眼中,是千瘡百孔的一個人。我一直不覺得他下了班喝威士忌看電視新聞有什麼不好,倒是給我一種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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