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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真沒想到,是為了我的緣故嗎?我不敢想下去.他與妻子離婚了,我茫然。如果將自己當做有罪的第三者,未免將自己的魅力高估過甚,但我又確有這個嫌疑。

  為了掩飾不安,我頻頻喝酒,等到覺得疲倦,已經有點酒意,下飛機的時候,未免有點酩酊。

  男待應生不懷好意的對我說:「小姐,不要辜負全世界最美麗的城市。」

  我知道自己已經抵達巴黎,我與張薇薇道別。

  叫了計程車到旅館,淋一個浴,酒已醒,人卻疲倦,忍不住要下樓去溜??,上次到巴黎的時候還是學生呢。

  我下了樓,街上是有點寒意的,又下雨,路邊處處映著氣油虹彩。

  我不分青紅皂白的拒絕了黃振華,並且並沒有為他傷心,但他卻終於離了婚。

  如果那時我答應做他的情婦,他目的已達,會不會仍然跟張薇薇離婚?恐怕又是另一番局面了吧?

  我竟是這樣的思念他,心底隱隱知道我做錯了,我將他估計太低,聽了他妻子片面幾句話就為了自尊心而將他置於死地。

  我站在蓬東廣場長久,終於冒雨回旅館,背後並沒有釘梢的人。

  回到旅館門口,有一隻手擋在我肩膀上,我用法文淡然說:「先生,你會錯意了,我不是那種人。」

  身後的聲音即答:「寶琳,我真的會錯意了。」

  我急急轉頭,竟是振華,「你──」

  「我在你公司查得你的住址,趕了來。」

  「你太太也在這裡──」

  「我來看的是你,你還不明白?」

  我忍不住與他緊緊擁抱。

  他喃喃說:「我真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人,死活逼人家做對璧人,不讓別人有超生的機會。」

  我作不了聲。

  「別再把我掃出去了,好不好?」他要求。

  我點點頭。

  振華長長吁出一口氣。

  婚變

  惠新回來跟我說:「想離婚。」

  我還道我聽錯了。

  我捧著剛從艾蓮寇秀買回來的水晶瓶子,正在整理瓶子裡的萬年青葉子,聽到他這麼說,轉過頭去,還帶著微笑,真以為聽錯了。

  惠新沉聲說:「秀珠,你好好的坐下來。」

  我坐在他對面,看著地。

  他說:「我愛上了別人,秀珠,我要求離婚。」

  「我不明白。」我說:「惠新──」

  他低下頭,用手止住我的言語,「我不再愛你,我想離開你與別人去生活,所以希望你同意離。」

  「我不相信!」我站起來,「我不相信!」

  「鎮靜一點,秀珠,我知道你的感覺,我知道你想什麼,我希望可以和平解決這件事。」

  我取起那只水晶瓶子,大力摔在地上,水晶連葉子碎得一片片,濺起來,彈得一客廳都是碎片。

  後來我跟律師說:「我一直不明白與不置信。」

  律師點點頭。

  「這種事聽得多,發生在別人身上,彷彿天經地義,沒想到會臨到自己頭上。」

  律師很耐心。

  「我同意離婚,」我說:「因為我自認是知識份子。」

  惠新說:「謝謝。」

  他比我答應他求婚時愉快得多。

  我哭了。被男人遺棄的女人照例都得哭,為什麼我要是例外。

  他說:「秀珠,我求你原諒我。」

  我抬起頭說:「你讓我看看她。」

  「你認為有這種必要?」惠新問我,「何必使對方尷尬?」

  他護著她,因為她比我年輕,比我漂亮,比我能幹。

  「是的,我要見她。」我堅持。

  「好的,不過我要先問一問她肯不肯見你。」

  過一天,惠新跟我說:「她願意見你,這是她的地址,明天她不必上班,你廿四小時都可以去找她,電話號碼她不想告訴你。」

  我接過地址。

  「秀珠──」惠新欲言還止。

  我看著他,我也一句話沒有。

  我們沉默地坐在客廳中。

  他終於問:「你告訴小珠沒有?」

  「還沒有。」我說。

  「你說還是我說?」他問。

  「等她暑假回來面對面說最好,我怕在信裡引起她不良反應。」我說。

  「也好。」他停一停,「秀珠,家用我照常拿回來。」

  「你自己夠花嗎?」我問。

  「她也賺錢,賺得不少。」

  「她是幹什麼的?」

  「她是藝術家,設計海報。」

  「她很愛你?」

  「相信是。」

  「你也很愛她。」

  「是的。」

  「感覺是否很好?」

  「我已是個中年人。我也想過,如果要獲得這段感情,我非得犧牲你不可,想了又想,我只是凡人,自私、卑劣,秀珠,我只能活一次──」

  「她是否堅持你離婚?」我問:「如果你不離婚就不能得到她?」

  「不不,我早已得到她。離婚是我提出的,她根本不在乎。」

  「那你為什麼要離婚?」我問:「你不可以把她當情婦?」

  惠新困難的笞:「秀珠,在這現實的生活中,沒有東西是免費的,一個人付出什麼得回什麼。我養不起情婦,要令女人服貼,要不娶她做妻子,要不以七卡拉鑽石淹死她的自尊。我想得到她的全部,目前只有跟你離婚這條路子。」

  「你倒很有自知之明,」我冷笑,「你手頭上的王牌原來是我。」

  「對不起,秀珠。」

  「我們結婚已十八年了。」我說。

  「是,我知道。」

  「我今年三十八歲。」我說:「我生命中除你之外,沒有其他,你認為這對我公平?」

  「我並沒說過這是公平之舉。」

  「人們除了知道我是范太太,根本不知道我還有其他名字!現在我不再是范太太了,我怎麼再做人?」

  「秀珠,我想你一定要從頭適應。」

  「這是你對我的忠告?」我憤怒的問。

  他沉默下來。

  「她不怕見我?」我問。

  「我相信你不是那種潑辣婦人。」

  「你很清楚我為人,不愧與我結婚十八年!」

  「秀珠,我很感激你。」他把手按在我肩上。

  「惠新,」我忍不住在他懷抱中哭起來。

  「秀珠,這一次我很卑鄙,但是我貪圖享受,只苦了你,我很自私,不過這次機會去不能再來,你會明白的。」

  我見到莉莉以後,明白惠新離婚的原因。

  她不如我想像中那麼年輕,有廿七八歲,就因為不十分年輕,就因為女人非要到這種年紀才會像拔蘭地般醇美,所以才特別迷人。

  她皮膚是蜜合色的,經過陽光耐心與溫柔的洗禮,面孔上尚沒有皺褶,身上卻有點鬆弛,三圍很好,樣樣都適中合位置,最重要的是她的氣質。

  她住的屋子在天台,斜斜的玻璃屋頂帶進柔和的光線,約一千尺的地方沒有分開客廳睡房,有一張書桌一張繪圖桌,很多綠色的植物浸在水晶瓶子中。

  我問:「這些瓶子是在艾蓮寇秀買的?」

  她詫異,但點點頭。

  她穿著白色的衣服,屋子也是白色,整個人就像一幅圖畫。

  確是。惠新說得對,錯過這個機會,以後再也沒有這樣的女孩子會送上門來。

  「請坐。」她大方的說。

  「謝謝。」我說。

  陽光雪白的照在她身上,反射在我眼睛裡,我見到她,我明白了,不需要再說什麼,目的已經達到,我可以走了。我站起來告辭。

  她卻開口說:「你跟一般公務員的太太不同。」

  「一般公務員的太太是怎麼樣的?」我坐下來。

  她揚起一道眉:「胖、囂張、鼻孔朝天,穿廉價花綢衣裳、教小學、無知,永不進步,嘮叨,愛做小生意,聲音大、精神旺盛。」

  我忍不住笑起來,惠新的同事太太十之八九是這付德性。

  她說下去:「但你很漂亮──你甚至沒有過重,你很文雅,有品味,至少你知道有─店叫艾蓮寇秀,你甚至話都不多一句。」她點起一枝煙,「你還有幽默感,剛才你笑了。」

  「謝謝你。」我操起手袋。

  「你去那裡?」她問。

  「回家。」我答。

  「你不打算罵我一頓出氣?」她攤攤手。

  「罵你?為什麼?」我反問。

  「你應該罵我,棄婦都跑來罵狐狸精的。」她答得妙。

  「罵你?但你不是狐狸精,我覺得惠新有福氣,他一向是個幸運的人。」我說。

  「你不生氣?」她不置信。

  「噢,當然我很生氣。」我說。

  「你在控制自己。」

  「當然。」我答。

  「難怪惠新這度尊重你。」她說。

  「他真那麼說?」我很苦澀。

  「你知道嗎?」她說:「如果我的丈夫提出要跟我離婚,我也會學你,反正婚姻已經破裂,我也不是那種寧願瓦全,不願玉淬的女人。」她這番話其實說得很風涼,但因她語氣懇切、我不覺得討厭。

  我沒說話。

  「我替你做杯冰茶。」她說。

  「謝謝你。」我的確有點口渴。

  她轉身入廚房。我坐在她窗口看街景。以後的生活……我茫然的想,以後的生活將沒有惠新了,想到這一點,我心如刀割。

  然而我眼淚鼻涕的留住惠新,又有什麼好處呢,即使留住他的軀殼,他的心早飛來這間白色的公寓。

  「嬰兒的眼淚。」莉莉在我身後說。

  我抹掉臉上的眼淚,轉過身去,「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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