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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是很多,」我笑,「但過年全回家陪妻子了。」

  他也笑。「你會不會跟年輕的男人在一起?」

  忽然之間我面孔漲紅了。過一會兒我才問:「什麼叫做在一起?」

  他說:「就是在一起。」

  我說:「從來沒試過,老覺得跟年紀小的男人來往,好像佔他們的便宜,有義務照顧他們起居飲食,這其實是很累的一件事,我不敢做。」

  「那不是理由。」

  我抬起頭想一想:「是,還有其他理由,我有自卑感,我的過去在一般人眼中是一團糟的爛攤子,誰來收拾呢?我不能欺騙一個年幼無知的少年。」

  「那些人可以置之不理。」

  我點點頭,「是。」

  「你可以光理我,」他很溫和的說。

  「我喜歡與你說話。」我承認,「但如果再進一步,對你不公平,外頭有很多好的女孩子。」

  「我們可以做朋友。」他說:「行不行?」

  「我很榮幸。」我說。

  他溫文地笑。

  我忽然之間很衝動的說:「我三十歲了。」

  「我知道。」

  「我已經不知道什麼叫愛情。」我說。

  他說:「當然你是知道的,你只是沒有機會發揮你的所長。」

  「不,我連哭泣也不知道了。」我說。

  他說:「你只是在冬眠。」

  我很感動,低下了頭。

  我們以後常常有約會,多數我都是等他的電話,不去騷擾他,我不是要維持那一點點的尊嚴,而是不想纏著他。

  這樣的關係,久了也是很麻煩的,感情滋長在不知不覺之間,不過男女要是不涉及肉慾,到底還是清純點,我不大在家中接見他,就是不想製造這種機會。

  那日清晨我聽到按門鈴的聲音,蓬頭垢面的去開門,以為門外站著的是思安,我馬上驚惕地拉好睡衣,打開了門,看見林醫生。

  「你?」我呆住了。

  「你在等別人嗎?」他問。

  「不關你的事。」我不讓他進門。

  「我有事跟你說。」

  「說什麼?」

  「你讓我進來。」

  「不,我們之間已經完了。」

  「別這樣。」

  我要關上門,可是他不肯。

  「一小時後,我去半島咖啡店等你,」我說:「有話那時候說,這是我自己的屋子,你不能進來。」

  他退後,我關上門。

  換好衣服梳好頭,下樓,原來他坐在汽車中在樓下等我。

  司機為我開車門。

  「有什麼好說的?」我問他。

  「沒有什麼,很簡單,我要你離開思安。」

  我馬上打開車門,「辦不到!你少放屁!」我要走。

  他拉住我,「等等。」他說:「你聽我說。」

  「說什麼?」我怒說:「別拉拉扯扯的。」

  「不要這樣。」

  「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跟你沒有關係,你要最惹得我火起,給你兩個巴掌。」我用力關上車門,上樓。

  我並沒有生氣,我已不懂得生氣了。

  我點上一枝煙,對著電視機吸完了,然後喝一點酒,把腳擱在茶几上。

  門鈴又響了。

  我決定不開門。

  門鈴又響了好久。

  我決定不理。

  門外有人叫我的名字,「是我,」他是:「我是思安。」

  我還是不去開門。、

  「我知道你在屋裡,快開門,我知道你生氣了。」

  他這麼說,我再不開門,彷彿真是生氣,他們一家人若能使我生氣,未免把他們看得太重要,於是我去開門。

  我說:「我在浴間。」

  他說:「請不要生氣。」

  「我不是茶花女,」我不耐煩的說:「我生什麼氣!香港像你這種男孩子有十萬個,人人使我生氣,我豈不是忙死?」

  他不響,只是微微抿著嘴一笑,他說:「你既然生氣,說出來也是好的。」

  我也只好笑了,坐下來再燃一枝煙,緩緩的說:「他若拿金銀珠寶來收買我,我也就服了,可是他既想跟我套交情,又想威脅我,我才不受他那一套。」

  「我不信你受金銀珠寶。」他笑。

  「受,怎麼不受?」

  「那你為什麼不把林醫生招呼得舒舒服服呢?他應該是一個最好的情人!有錢,又捨得花。」

  「我花得累了。」我啪一聲扭開無線電,不想跟他說下去。

  無線電中蓮達朗斯達在哀怨纏綿地唱……

  ──我會愛你,長久長久的一段日子……

  我黯然,我也希望可以再度墮入愛河,盡心盡意,痛苦地愛一個人──但誰呢?這年頭找一個戀愛的對象並不容易。

  誠然,我的青春已經消失,可是我的頭髮還沒有白,我的體力還沒有衰退,我仍有精力好好的戀愛數次,我的身裁仍然漂亮,林曾經稱讚說過:『你除下衣裳後,就像裸女雜誌中的圖片人物。」

  既然如此,我為什麼要獨自坐在家中發呆?

  我按熄了香煙。

  「思安──」我抬起頭。

  「你別難過,」他說:「我知道我並不符合你的理想──」。

  我說:「思安,讓我抱你一下。」

  我抱住他的腰,把頭擱在他胸前,良久我哭了。

  那夜思安沒有走。

  我想我被傷害到極點,也寂寞到極點,既然如此,何必再愛惜與控制自己。

  第二天清晨,我驚醒,轉身,發覺思安睡得像個孩子,我起床,倒了一大杯冷牛奶,扭開無線電。

  思安的聲音在我身邊晌起,「你醒了?」他說。

  我點點頭。

  他說:「你怎麼老聽這架老爺無線電?」

  「浪漫,因為它不是身歷聲,它的聲線簡單沙啞,又多雜音,卻又播放看情歌,像人們在種種不如意的環境下追求理想,我喜歡這架舊無線電多過一切四聲道。」

  「我明白。」

  我看他一眼,我把這個理由說過給林醫生聽,林說我思想有毛病,他說我像美國那種十三四歲的孩子,把小型無線電貼在耳邊做人,他不明白我很寂寞。

  呵,他有錢但是他不明白我。

  思安明白,但是我怎麼跟思安去擠公路車?

  「你在想什麼?」思安問。

  「沒什麼。」我說:「一會兒我要到畫廊去取幾幅貨。」

  「我陪你去。」

  「不用,我從來不需要人陪。」我說:「你別跟著我,我不喜歡。」

  他很吃驚,年輕人老以為男女一上床,終身大事就定了,但事實不是這樣的。

  我要一個男孩子跟在身邊做什麼?一不能付販二不能結婚。

  我說:「你回家吧。」

  「你──叫我走?」

  我詫異,「不走,難道你想把行李搬進來住?」

  他變了色,穿好衣服,就走了。

  我不打算辦托兒所。

  他走了以後,我跟自己說:又損失一個朋友。

  男女之間根本沒有友誼可言,抑或人與人之間沒有友誼?

  我與思安此於此。

  我自然沒有到畫廊去,我坐在家中聽音樂。

  然後林醫生又來了。

  他說:「我很妒忌。」

  我牽牽嘴。

  「你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可是你的麻煩既不適合做妻子,又不適合做情婦。」

  我反問:「做妻子要什麼條件?做情婦倒還得拿點真本事出來,你少挑剔我」

  「如果我叫你回來,需要什麼條件?」

  「我不想再回來。」我說。

  「你且說說你的條件,每個人都有一個價錢。」

  我說:「我一直希望住石澳。」

  他遲疑一下,「可以。」

  「一部摩根跑車。」

  「可以。」

  「蒲昔拉幕的珠寶。」

  「也可以。」

  「與日常開銷,預支兩年費用──我不相信你,你隨時想把我解雇。」

  「這將是一筆天文數字,你有沒有去查查石澳的屋子什麼價錢?」

  「有,我閱過報紙。」

  「太貴了。」

  「你可以不買,外面有的是新鮮貨色。」我站起來。

  「我這就去辦。」他說:「但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

  「離開思安。」

  我想說:我早就離開他了,我們根本沒有在一起過。

  「就為他?」我問。

  「不,因為我妒忌地。」林說:「他有秀美的面孔,他年輕,他懂得藝術,他會討好你,你跟誰也不能跟他。」

  「你怕我嫁給他,然後齊齊到你府上替你拜年?」我笑。

  他目光炯炯的看著我。

  我說:「你三天內給我答覆。」

  「像做買賣。」

  「是。」我說:「根本是。」

  搬進石澳那一日,我的確非常高興,那間屋子十分美麗,家俱裝修都出於我的本意,我開心得在客廳中直打轉。

  「如何?」林醫生問。

  「謝謝你。」

  「你其實可有一點喜歡我?」

  「我想有,你不會以為我會跟每一個闊佬發生這種關係吧。」

  他想一想:「我不知道。」

  我搬了進去住,開著摩根跑車到處跑,拿看林醫生無限止的信用卡去購物,非常快樂。

  林醫生對我的態度也有改善,他陪我的時間很多,多得他引起疑問:「我是否愛上了你?」他問我。

  這樣下去,我們或許會結婚的。

  那天我在一個畫展中遇見思安,我先與他打招呼,他不睬我,他身邊站看那個胖胖的女孩子。

  那小女孩對我愉快的說:「我已經畢業了。」

  「啊。」我點點頭。

  她把手臂掛在思安的臂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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