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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有什麼辦法。滿街是小眼睛厚嘴唇的蠢男人。沒錢沒知識沒智慧沒存好心眼。

  恨,恨的世界。

  星若晚上打個電話來?「你幾時回家的?睡眠足嗎?」

  我沒好氣,「你問來幹什麼呢?若果要表示關心,你幹嗎不娶我做老婆?」

  「怎麼生氣了?」星若問:「玩得不開心?」

  我說:「事實上我只需要你陪我,如果沒有你,我情願沒有伴。」我也很會灌迷湯。

  他沉默半晌。

  我問:「是不是很肉麻?」

  他說:「並不肉麻。」

  「那麼說說話,」我說;「幹嗎沉默示威?」

  「我實在無話可說,我很慚愧。」星若說:「我來接你下班吧,你今天是否準時?」

  我說:「你別老接我送我,我不需要司機。」

  「我只能為你做這些事。」他說。

  我歎口氣,「好的,我準時下班。」

  「我們稍後見。」他說。

  我拿起小鏡子,照照自己的尊容,像一切有人來接下班的白領麗人,噴兩噴香水,補點妝。

  是,我知道我與星若沒有前途。他太太不會允許離婚,她是那種永遠心有不甘的女人,即使星若搬來與我同住,也得五年後才可以申請自動離婚。申請與獲准離婚是完全兩回事。

  現在離婚還是困難的,夫妻雙方同意後,簽好字,還得一起出庭,否則法官老是緩期判決──一個簽名算得什麼?喝醉酒、衝動下、昏迷中,都可能簽下名字。

  就算有一方面失蹤五年以上,律師還得為控方刊登廣告要求對方出庭,否則也不獲批准──狠毒的丈夫可能會趁妻子環遊世界時告她遺棄,那倒霉的妻子剛剛不在香港,難道回家就在法律下變成棄婦不成?那有這麼簡單的道理。

  所以一男一女能結婚還是有誠意的。一男一女能離婚也是有誠意的。

  最沒有誠意倒不是不肯結婚的人,而是不肯離婚的人。對方的靈魂已經出了竅,強拉住他的軀充到底有什麼意思?我究竟不能明白。像星若的妻,動不動跑到丈夫的辦公室去突擊檢查.到底有什麼快感?

  星若問我:「你會是個怎麼樣的妻子?」

  我?我是那種萬事不理的妻子,我指的是,我可不理他人在什麼地方,管他搓麻將喝喜酒,陪孩子還是辦正經事兒,反正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可以收拾地方,閱讀、煮一兩鍋好菜。

  他不陪我,我自有娛樂。他在家的時候,我作他的伴。丈夫不是家中飼養的牲畜之一,不可以在他身上加烙印,太太們就是不明白這一點。

  星若問:「你不妒忌?」

  我說:「我管我妒忌,你管你享受人身自由,這完全是兩碼子事。大家都不是孩子,我難道還要你餵奶不成?我與你在一起是因為感情,」我把臉伸到他跟前去,「明白嗎?感情。」

  我又不靠他給家用。我的收入比他高。他對我的生活不起影響,我又不是那種月入千五兩千,急於要脫離父母的女孩子。我什麼都有,自給自足,「公一份婆一份」的理論對我並不適用,我靠自己雙足站立已經十多年,工作再吃重,一點不介意。

  小姑姑的意思是:「有人照顧你,總會好點。」

  有人照顧自然好,可是誰能照顧我?這還真不是易事,我連老來伴都不要,幹嗎擱個人在那裡?開響電視機還不一樣?單為結婚而結婚,單求老了有人照顧,這種算盤永遠打不晌。

  「但是你把感情去填無底深洞……」小站站在我們喝咖啡時說。

  我說:「小姑姑,我今年十足年齡已二十有九,我自己算算,女人最好的日子早已過去,幸虧我一向努力不懈,是以雖說不上有成就,也吃用不愁。我還剩多少日子呢?就算活到五十歲,也不過剩下二十年,這二十年還能有什麼作為?錢我沒有,我只有感情,這兩樣東西都不能帶往冥界墊棺材底,不趁現在花掉,留著作什麼?我自問是」個懂得享受的人,我不吝嗇這些。」

  「你說得也對,可惜人家不這麼想。」

  「人家怎麼樣想?一我笑笑,一人家又不一天廿四小時地跟看我,哭是我自己哭,笑是我自己笑。」

  我在窗口看見星若的車子駛到停車場,連忙下樓。

  他打開車門給我上車,我沒頭沒腦的給他一句:「其實我是很痛苦的,你知道嗎?」

  星若說:「我知道。」

  「我很愛你,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他又說。

  我就是喜歡他這一點,他什麼都知道,他什麼都不做,這就是沈星若,勇於認錯,堅決不改。

  「你為什麼還跟著我?」他問。

  「因為我沒有找到比比你更好的。」

  我把頭靠在車座上,太陽激烈地曬在我臉上,活著還是美妙的。

  我加一句,「因為我不肯承認別人會比你更好。」

  「我對不起你。」星若說。

  我握住他的手,「有什麼關係呢?教們的生命幾乎要結束了,事非成敗轉成空。」

  「你真是悲觀,是不是因為我的緣故?」

  「不,我天生就這個樣子,我認為生命根本上完全沒有意義,你知道活地愛倫?他把人分為兩種:可怕類與痛苦類。可怕類就是那些斷手爛腳、盲目聾啞的人,至於其他,就屬痛苦類,你我都是痛苦類。他說我們應該慶幸是屬於痛苦類而不是可怕類。老實說,」我揚著手,誇張地,「我根本不明白我們來這一場是為了什麼,活著除了戀愛,彷彿沒有什麼快樂可言,上班下班,愁眉苦臉的賺了錢來,愁眉苦臉的用出去──」

  星若一直留神地凝視我,同時聆聽我說話,忽然他臉上浮起一個頑皮的笑容,伸出雙手,學我的手勢,一上一下地擺動。

  我馬上崩潰下來,笑得前仰後合。與他在一起,總還有高興的時候。

  「你這個人!」我說:「真拿你沒法子!」

  我把臉理進他的手裡。

  「我會出去努力尋找一個比你更好的。」我說。

  這年頭的苦戀跟多年前的苦戀不一樣。以前可以突、可以吵,可以分大小老婆,可以自殺,可以「無知少女一失足成千古恨」。現在不行。現在總得笑看支搏下去。

  而其實痛苦的程度是一樣的。

  晚上看電視長篇劇的時候,我總是想:星若現在吃晚飯了,沈家一家在享天倫之樂了。

  而我,我總還是一個人,啃著麵包做人。其實想想頂淒涼,其實真應該悔過,跑去嫁個艮家男人。其實我真應該清醒一下。其實……

  但是我懶。我愛星若的唯一理由是因為他瞭解我。

  想起星若,總是溫柔的。有時也發脾氣,大吼大叫:「我手上戴看你買的七卡拉方鑽?我是你家大紅花轎抬回來的?我得過什麼好處?你總不替我看想!」

  他待我說完,用最冷靜的聲音問:「我們中午到什麼地方吃飯?」

  我一怔,噎住氣,然後眼淚就流下來。

  後來也不甚發脾氣,最大不了就是走,離開他,既然打算走,何必口出惡言,然則與他生活在一起,當然更不必大聲嚷嚷。

  兩個人到不吵架的時候,那關係就很淡了。但是我並沒有離開他。

  我的女友們為我安排「盲約會」。我也很服從地出去接受「相親」,通常第一眼男人們都相當喜歡我,數小時相處,就痛恨我。況且卅多歲尚未娶妻的男人,大都很有些怪毛病,有難言之隱。

  這位仁兄到過巴黎,他說:「巴黎有個什麼羅?什麼宮?」

  「羅浮宮。」我微笑。

  「英文叫什麼?」又來了,彷彿他的英文一定比他的中文好,不識中文不成問題。

  我再微笑,「法文是L_O_U_V_R_E∼TheLouvre。」我說。

  他頓時萎靡下來。

  呵老兄,需怪不得我,故之常識實有問題。

  這之後當然也完蛋大吉,我的相親事業一向沒有什麼進展。

  我的嘴巴多而且快,只有星若可以忍受,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可以忍受。正如他不明白我怎麼可以忍受他與他的家庭並存。

  小姑姑說那是因為我並不真正愛他。

  我說:「當然我最愛我自己。所以我只煩沈星若先生一個人,最多看他的面色做人。小姑姑,要親友們在麻將治子上轉過頭來付給我一分同情,是很困難的奢求,我並不打算那樣做。」

  「你是對的。」

  「小姑姑,我的父母從來沒幫過我,我並無兄弟姊妹,又不相信朋友這一回事口我生命是寂寞的,一向沒有抓起電話講三小時的習慣,所以也無所謂朋友不朋友,這是我的邏輯。」

  「有時候跟朋友出去瘋一個晚上……也能調劑一下。」

  我搖搖頭,「我還是沒有興趣,跟著一大堆言語無味的朋友杓會,每一分鐘都希望回家獨自看電視,玩,以前我玩過,現在並不在乎。」

  「是因為沈星若的緣故?」

  「不,不是。沈星若也認為我生活如此孤獨是為了他,但事實我一向不喜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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