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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謝謝你。」我由衷地說。 「你不喜歡七克拉的方鑽、銀狐大衣、白色的平房?」 「喜歡,」我說:「但是我丈夫買不起,莫奈何。」 「我明白了,」他低聲說:「當我年青的時候,我也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子,但是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你這樣可愛的女孩子。」 我說:「何先生,一個人得到一點,總會失去一點,振作起來。」 我把他送的表與項鏈還給他。 「你收下好不好?小小禮物,算是見面禮又如何?」 我不忍,「你以後可別再做這種事。」 「是,小姐,遵命。」他苦笑。 「你是個可愛的男人。」我說:「真的,我非常敬重你。」 「你母親也這麼說,」他悵惘的說:「她也嫁了別人。」 「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我說:「那是你的幻像,你把她想得太好了,其實不是那回事。」 他點點頭。 「我走了。」我說。 他起身送我。 我不住地替他惋惜。我無法幫他追回以前的夢,過去是過去,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 多麼不幸。 苦戀 門鈴在早上九點半一響,我就知道只有兩個可能性,如果不是收報費的,便是母親又使了「說客」來。母親這人非常令大家尷尬,哭哭啼啼,滿懷悲憤的去求親告友,求他們把女兒從「魔鬼」手中搶救出來。「魔鬼」一詞對她來說,用意甚為廣泛,她是基督徒,因此所有不迎合她意旨的一切,都被指與魔鬼有關。她是一個非常令人倒胃口的老太太,除了愛錢愛管閒事,還愛主持正義。 我與沈星若來往的事不知是那個好事之徒告訴她的,她忽然找到個機會表揚她的母愛,死抓住不放,發揚光大。 我自床上爬起來,呻吟,掙扎著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小姑姑。 「小姑姑!」我馬上睜大眼睛,「你怎麼會出現的?」我讓她進屋。 她打著呵欠。「唉,你那母親,」她說:「上帝魔鬼耶穌的纏了我一個晚上,我打量也無法不答應她的請求,因此乖乖的來了。」 「她要你勸我離開沈星若是不是?」我問。 「沈星若?這魔鬼的名字頂好聽。」她說。 「他是一個不錯的男人。」我說:「什麼魔鬼。」 「那為什麼不娶你?」小姑姑問。 「誰說他不肯娶我?我自己不要嫁他。」我說。 「別在那裡酸葡萄了,小姐。」 「誰酸葡萄?是真的。他有父母有妻子又有兩個孩子。你想想那邊的開銷要多少。你又想想我這裡的開銷為數若干,你以為他是什麼,他是船王?我嫁了他還不是更吃苦,我幹嗎老壽星找砒霜吃?」 小姑姑詫異,「怎麼,你做他一輩子的情婦?」 「一輩子?」我冷笑,「誰說一輩子,什麼叫做一輩子?」 「誰說我愛他?」我拍著桌子,「你中了老太婆的毒了。」 「看樣子你連流行性感冒都沒染上,你老母卻以為你得了血癌。」小姑姑白我一眼。 「對她來說,凡是不枕著聖經睡覺的人,皆已患了絕症,這又有什麼好說的?」我攤攤手。 「你們到底怎麼樣?」 「我們是朋友。」我說。 「你不想結婚?」小姑姑問。 「我想結婚,」我漱口:「可是沒有適當的人。」 「你眼界不要太高。」她說。 「我為什麼眼界不要太高?」我反問:「我收入月入近萬,要啥有啥,我上班那麼辛苦,下班還不能找點娛樂?咄!我跟賊頭狗腦的麻甩佬上街幹什麼,我瘋了?」 小姑姑拍一下大腿,「對!」 我笑出來,洗乾淨了臉,「你不是幫我老媽來做說客的?怎麼忽然倒戈相向?」 「我覺得你講得有理。」小姑姑說。 「我那個母親,你少理她,反正這三十年來,我做什麼,她反對什麼,總之沒有一件事做得合她心意,我也不在乎她想些什麼,當她放屁。」 「可是不結婚很寂寞。」小姑姑說:「你看我就知道。」 我說:「我媽也真糊塗,生病的人去找閻王,你就是活脫脫的魔鬼門徒。」 我坐下來,與她對喝泡好的壽眉茶。 我說:「結了婚不寂寞?丈夫在外頭搓麻將搓到三更半夜,妻子不寂寞?兩人志趣不投,不寂寞?你開玩笑。」 「總比一個人孤零零的好。」 我搖搖頭,「不見得。」我說:「一個人清爽點」。」 「難道我們姑侄一般的命運?」小姑姑笑問。 「下午我有約會。」我說:「約的並不是沈星若。」 「是誰?姓沈的為什麼不陪你?」她問。 「姓沈的有妻有子,我不想他們家中引起革命。陪我的是一個姓吳的小子。」我說:「不可以嗎?」 「可以,誰說不可以、這人有沒有可能性?」 「沒有。」我說。 「老天!時代又進步了,沒可能你還跟他泡?」姑姑問。 「老娘在家坐著頂悶,出去散散心。」 小姑姑歎口氣。 我向她擠擠眼。 「你幾時結婚,好讓你母親放心?」她問。 「相信我,我比她還急。」我說:「不過我的命運自己知道,誰都看不上眼,就這樣已經一輩子。」 小姑姑拿起手袋,「我走了。」她告辭。 「喂,你想空手來,空手去?你手上那隻小鱷魚皮包還不錯,給我留下吧!」 「這是對付長輩之道?」 我扔一隻塑膠袋給她!「把你的雜物裝進去,快。」 「無法無天。」她還是留下了手袋。 她走了。 小吳打電話來,說半小時內到達。 我看看天,陰陰的。忽然有點後悔約了這個人。獨自在家聽梁祝越劇全套豈不是更好。 小吳還是來了,神高神大,空著雙手。不知道為什麼,高而壯的男人老給我一種蠢純的感覺,小吳是蠢王之王。茉莉花才四元港幣一扎,買三扎不過十二元。這一點禮貌都沒有。 我讓他進來坐,他開始說到我公寓的廚房小,然後講到「微波」烤爐。我很膩。我專修酒店食物管理,在學校第三年專門只研究微波爐,對這種新產品瞭如指掌。他倒孔夫子面前賣文章來了。 我也費事跟他辯論。 我只覺得餓。看看表,十二點一刻,他還在那裡吹牛。 終於他說:「餓了?咱們去吃東西吧。」 我加皇恩大赦般,老實說,我只想要一隻漢堡牛肉麵包,一杯奶茶,但是他卻說:「我們去吃日本菜。」把車一駛駛到市區最旺的地方。 我心想:把這部破車停在什麼地方?果然,他說:「把車子停在那邊私人停車場,我同這家酒樓主人的孫子很熟,如果有人問起,我就說:『我同周先生吃飯。』」 我心想我只需要一隻漢堡牛肉麵包。 結果他把車子駛入地下室,根本一個空檔都沒有,轉彎時還撞了一下,跟周先生的祖宗相熟也不管用。為什麼不往停車場去呢?是為了省三小時一元還是為了爭一分面子?真老土。 我的頭非常痛。陽光激辣辣的曬下來,心中懊悔跟這種人在一起。 終於他把車子胡亂停下,下車走到日本餐館,我都幾乎餓死了。 他還得耍花樣,跟女待說:「趙先生在嗎?」 女侍,板著面孔:「不在。」 「錢先生在嗎?」 女侍:「也不在。」 「我們想坐樓上的房間。」他說:「唉,你們的老闆又不在。」 女侍帶我們上樓。脫鞋時我想:我只想吃一隻漢堡牛肉包子,塞飽肚皮回家睡覺。上帝呵,救我脫離魔鬼的掌握。 他點了一隻龍蝦,一客吞拿魚,還有鐵板燒。午餐何必吃這些,太膩。晚餐卻嫌不夠,叫這種菜唬小女孩是可以的,我有一次吃日本餐五個人共吃掉六千元,這一點點東西還不夠填胃角落,吃日本菜而要扒飯,等而下之。 我覺得很累,這種兩三百元的小事,我也出得不費吹灰之力,可是現在我直接覺得應當感謝他,因為他賺得少。他連一隻像樣的手錶都沒有,他的鞋子不是巴利。 握到三點鐘,他說:「我們可以吃到四點,日本菜很考究,慢慢坐──」 話還沒說完,日本侍女已上來趕人,說要休息了。 我自然知道他不是這裡的常客。小吳打腫面孔充了好半日的胖子。 我在日記上寫著:「今天我試圖物色未來丈夫,跟一個很奇怪的男人相處半天,雖說有這個緣份,但是他似乎認識全香港的大人物,包括我的老闆在內,是假是真,確屬不謎。」 寫完淋浴,覺得日間吃的那只龍蝦塞在胃中非常的不舒服,這種約會還是少赴為妙。 小姑姑老說我該結婚,但是我知道,嫁小吳這種人,還是做老姑婆的好。 上班,與同事吵,起爭執。 同事甲:「你這個樣子,遲早變老站婆。」 我答:「我何必遲早變老姑婆?我現在就是老姑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