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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大哥一直說:「那時社會有大把機會,美金才一兌五,光是收取利息,已是富翁。」 看,並非他無能,是社會好景不再。 不為用雙手揉了揉面孔。 忽然之間,她覺得有點累。 糟,上了飛機,還得捱二十小時航程。 她坐在經濟客位,身邊是一位年輕太太,像是剛生養,手抱嬰兒,面目有點浮腫。 不為想到自己。當年,她也在加拿大出生,母親特地吃苦替她爭取到一本護照,這件事,叫大哥二姐都很妒忌:「爸媽偏心」。 不為看著那新生兒,當年,她肯定也是這樣個子小小,由母親千辛萬苦帶返家中。那幼嬰每三兩個小時就喂一次奶,不然就哭泣,聲音宏亮,把不為吵醒。 年輕母親致歉:「打擾你了。」 「不怕我睡不著。」 「我倒是累得慌。」 不為同情她,〔這樣吧,你眠一眠,我替你照顧小傢伙,他是男是女?」 「女嬰,叫珍美,才兩個星期大,你叫她名字,她會笑。」 「這罐裝奶瓶只要裝上橡皮嘴就可以喝?要不要加熱?」 「就這樣就可以喂。」 不為輕輕抱起嬰兒。 那個太太像是十分放心閉上雙目幾乎立刻睡熟,動都不動了。 不為才抱了一會兒,就發覺小傢伙雖然一點點大,但是重得像一袋麵粉,而且會扭動。 嬰兒喝了一小瓶奶,吐了一點出來,抹乾淨了,沉沉睡去。 飛機艙終於靜了下來。 一覺醒來,嬰兒嗚嗚聲,又餓了。不為再為她準備食物,一邊手臂已經麻木。 她抱著嬰兒站起來踱步,一直走到飛機尾部又回來。 她同幼嬰說話:「珍美,將來長大了,可會記得曾與我這個阿姨邂逅?」 就這樣,在走廊上又喂多一次奶。 不為看看手錶,她已義務做了四個多小時保母,珍美的母親也該醒了。 她回到座位,把幼嬰放進籃子。 「太太,太太。」 沒有回音。 不為伸出手去輕輕拍她肩膀。 那少婦的頭一側。不為看到她青白的面孔暗叫一聲不好。她當機立斷,立刻叫服務員。不為輕輕與他們說了幾句。服務員一看面色大變。 接著,服務員請來一名乘客。 「我是醫生,請讓開。」 他替少婦檢查,半晌抬起頭來,輕輕說:「已無生命跡象。」 不為十分震驚,怔怔落下淚來。 她一直坐在少婦身邊,她竟不知她已辭世。 「小姐,你倆是否親友?」 「我倆並不相識。」 「我們看見你一直抱著她嬰孩。」 「我見她疲累,義務幫忙。」 服務員低聲說:「飛機個多小時抵埠,我們可否請你維持緘默,以免引起其它乘客不安?」 不為點頭。 「我們替你轉一個位子。」 「不,我沒問題,我坐這裡很好。」 「請不要勉強。」 「我想抱著嬰兒。」 機長出來,與不為說了幾句:「我們已經通知地面,伍小姐,多謝你的鎮定協助。」 不為有點呆。 她輕輕抱起珍美。幼兒仍在熟睡,少婦端坐著動也不動。 飛機降落護理人員匆匆上來把少婦抬走,乘客—一散去。他們約莫知道飛機上發生了一些事,議論紛紛。 不為最後一個離開飛機艙。 她看到那少婦的丈夫,那年輕人不置信地領走了嬰兒,他還不曉得可以哭。 不為撥電話給保姨。 「我已經到了。」 「在愛主醫院六三六號房,經過急救,情況已穩定下來。」 不為叫了一部車子,拎著行李往醫院。 像一步步攀上爬山牆,凝神、提氣、抓緊四位踩牢凸點,把自己拉上去。 她深呼吸一下,推開六三六號房門。 一進去便看見母親已經醒來保姨在她身邊。 她聽見母親問:「門口是誰?真像不為,假使是不為就好了。」 不為鼻酸,「媽媽,正是我,我來了。」她咚一聲跪在母親床邊,埋頭在她手裡。剛才所有驚嚇、迷惘、疲勞,使她暈眩。 保姨給她一杯水,手搭在她肩膀上。 不為與母親說了幾句。歐陽醫生來了,把病況告訴不為。 「才六十八歲—一」不為不甘心。 醫生說:「各人情況不同,她左手活動會有點不便,算是不幸中大幸。」 不為點點頭,她蹲在母親身邊輕輕安慰。稍後不為轉頭同保姨說:「我回家去看看父親再來。」 「你睡一會兒。」 「哪裡合得上眼。」 保姨緊緊握一下不為的手。 她去叫車子回家。 天氣潮熱,不為只想淋浴洗頭,她的感覺像跑過馬拉松,半途不支倒地,此刻躺擔架上。 在輪候計程車的人龍中有一抱嬰兒少婦,好心途人紛紛讓她排。少婦連忙道謝。 「多大了?」 「剛滿月。」 「是男是女?」 「是個女兒。」 不為低下頭。飛機上少婦叫什麼名字?她竟不知。 片刻空車採了,不由得她不行動。 車子到了家門門,立刻打開,保姨已知會女傭她會回來。 「我父親呢?」 「在書房裡。」 不為走進書房,看見父親坐在茶几前玩拼圖遊戲。 他對面坐著一個年輕人,因為穿著白衣白褲,不為猜想他是一個護理人員。 他看見不為,朝她點點頭。 不為走近,只見父親手上拿看一塊不等邊三角形,不知放進哪個空位,正在躊躇。 不為叫他:「爸爸。」 老人剛理了發,剪整齊平頭,刮了鬍鬚看上去舒舒服服,叫不為放心。 他看到不為微笑「你來看我?」 「是,爸,我來看你。」 他想一想,「你真乖,你父母好嗎,代我問候他們。」 不為頹然,坐倒在地,抱住父親膝,靜靜落淚。 老人忽然歡呼起來,原來他成功把手中拼圖放好。 不為點點頭,他已進入另一個天地,不能以常人目光來測度他的得失。 不為退出書房,到自己房間淋浴。穿看毛巾治衣的她累得倒在床上不能動彈。 她睡著了。 夢見一個小女孩向她走來。 不為焦急地問:「你見過我女兒沒有?」 女孩衣著標緻,看著她不出聲。 「我生了一個女兒,同你差不多年紀,你見過她沒有?」 那女孩忽然開口:〔我就是你女兒。」 不為驚呼。 「不為,不為,醒醒。」 原來保姨也回來了。 不為長長吁出一口氣,她不敢對著長輩長嗟短歎。 保姨端上一碗綠豆粥, 「來,很鮮甜。」 不為連忙吃了一羹,「呵,有紅棗。」 〔你爸喜歡吃,胃口好,一天兩頓點心,你媽說他幸虧還有這個享受。」 「都由保姨巧手做出來。」 保姨笑「你見過我的好幫手了?」 「是那個剪平頭長方臉的年輕人?j 「是我遠親,叫於忠藝,專負責護理你父親自,他來上工之後,我輕鬆得多了,他有駕駛執照,又諳廚藝,且懂得修理電器,最重要是人沉默,不愛說話。」 「爸好像與他合得來。」 「是,他倆投緣。」 不為喝完粥。 「再添一碗。」 「飽了,保姨,不勞他們幾時來?」 「不勞已在飛機場,就叫了忠藝去接,她們夫婦帶著兩個孩子,四件行李,叫車不方便。」 不為跳起來,「地方夠住嗎?這下子怕要吃大鍋飯了。」 保姨笑,〔夠,一定夠,只怕他們不回來。」 不為也笑,「實在擠不下,我可以搬去朋友家。」 第二章 這時,已經聽到樓下一陣騷動,不為說一聲 「來了」。立刻套上線衫趕下樓去。 只見不勞夫婦已經在門口。她一抬頭,看見不為,立刻說「你也到了,可見還是女兒好。」 不為點點頭。 不勞的丈夫是碧眼兒,姓艾歷遜,祖上是威京人,即是今日挪威,已在美國住了三代。雖是洋人,在大學讀中文說得一口好漢語,只不過有點文言腔,當下他用普通話說:「妹妹好,媽媽身體怎樣,真叫人牽掛。」 不為說:「你先去看爸爸。」 那兩個八九歲的混血男孩立刻四處奔竄研究新大陸。 艾歷遜是個好人,殷殷問道:「媽媽幾時出院?」 不勞說:「換件衣服,立刻去看她。」一邊吩咐人把行李拎上樓。 「我要分兩間房間,先到先得,遲者向隅,不為,你挪一挪,我要徵用這兩間。」 不為忙不迭說:「好好好。」 這一切都看在一個人的眼睛裡,那個人不出聲他是於忠藝。 不勞拍拍手「占美、威利,快去梳洗,我們要去探望婆婆。」 彭一聲,孩子們已打爛了一隻青花瓷罐。不為阿姨同那兩個小孩說:「將來公公婆婆會把這些財物留給你們,現在打爛將來沒有,明白嗎?」那兩個男孩眨著眼一溜地跑開。 保姨笑「長得真漂亮。」 不勞咕噥:「我累得像個死人。」 「你一個人回來不就得了。」 不勞微笑「你曉得什麼,這叫人多勢眾.他們一家進門,你就知道了。」他們,指的是大哥不虞一家。 不勞同不虞合不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