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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亦舒 伍不為在做模擬攀山運動。 這間健身室有一面二十多尺高的牆壁專人設計佈滿凹凸點,運動員可以利用凹凸一步一步爬上去到了頂點如果有能力可以打橫爬過天花板像壁虎一般自另一邊落地。 不為十分喜歡這一面牆開頭的時候她只能爬上十步八步,用盡力氣汗流浹背卻不得不鬆手半途而廢。 教練一邊陪她爬一邊說:「為你的身體應當與臂力合作一聳而上不要拉扯。」但是不為做不到手臂幾乎拉斷,自腋下脫落身軀還無動於衷。真吃苦。不為狠狠罵自己:「笨。」因為酸痛手臂貼滿膏藥,一走近就聞到一陣薄荷味。 教練怕她放棄,送她一塊瓷磚。上面寫著〔天才只不過是至大毅力」。 不為當座右銘放在案頭。 朋友勸說:「為,這是為什麼呢,有許多舒服的運動,像游泳或是打高球。」 不為不理,咬緊牙關上,一個月後,已可爬到半山。逐慚一日比一日進步。現在她在十分鐘內便似猿猴一般爬上頂點,第一次成功時她哈哈大笑聲震全場。教練在地面鼓掌。 有人問那教練:「為什麼那樣用心教她。〕教練笑答:「美女。」 伍不為長得美?見仁見智啦,濃眉大眼的她有極細長的手臂與腿,一頭長卷髮束在腦後,時時穿看深藍色外套長褲。運動後出汗,卷髮反彈,像一隻隻小彈簧掛在鬢腳,十分可愛,可是一定會有男生嫌她太高太倔,不夠女性化。一個美女夠不夠美,是十分主觀的一件事。 今日,她嘗試爬天花板。 不為腰間配戴著滑石粉袋,她伸手進袋沾粉,纖長手指輕巧地伸進凹位,穿著軟皮鞋的腳跟住移位,她又進多一步。自從做這個運動以後,她練得一身肌肉,手腳輕快平時彎腰走路提物,不費吹灰之力,精神奕奕,皮膚光潔,好處明顯。 教練就在她身邊。「用左手,這一看左手可以幫你。」來不及了。不為的手一鬆整個人掉下來,安全帶把她帶到地面,若在真實世界,已經粉身碎骨。 她還要再上去,教練說:「下次再試。」 不為一臉是汗,她點點頭。 她立刻套上大汗衫免著涼。 教練想邀請她喝杯咖啡,終於忍住。一開口,也許嚇怕了她,從此換教練。 不為笑著向他道別。 她開著一輛四驅車回家。 第一件事是淋浴洗頭,她不喜歡在公眾場所梳洗,每次都回家才沖身。換上便服,她做了紅茶喝,在工作桌前坐下來。她的書桌是一張鋁制的乒乓球檯,碩大寬敞舒適無比。既有這樣現成的桌子,為什麼還有人用別種婆媽小書桌?真叫不為詫異。 不為做什麼工作,需要這樣大的桌子? 她是一個未成名作家。 寫作是一門非常奇怪的職業,成名之前,不是常常叫人看得起。不為現階段身份有點尷尬。 她住在一間舊貨倉改建的公寓裡,除出浴室沒有間隔,晚上,把沙發拉開來,就是一張大床,簡單衣物掛在架子上,廚房近大門。她在這裡住了三年。 今年一月她得到轉機寄到出版社的原稿,第一次沒被退回,並且有一封信這樣說:「我們急需新作家,請於某月某日下午三時到本出版社一晤」。 不為像揀到金礦一樣高興,到了晚上睡不著,才發覺一整天都沒吃過東西。出版社叫哈拉昆——那個穿菱形格子衣褲的小丑,往往面孔畫得雪白,眼角掛一顆眼淚,就叫哈拉昆。 哈拉昆出版社有點名氣,它專門出版言情小說,努力宣傳,使書本暢銷,旗下有好幾位女作家。不為到出版社時仍然穿海軍藍套裝,白襯衫,平跟鞋,卷髮紮在頸後。還沒成名,她已經有一股特別的氣質。 約見她的編輯一見面在心底便喝聲彩。那個端莊的年輕女士笑說:〔你是伍不為?叫我莉莉得了。〕她可能是俄裔移民,姓蘇比耶斯基,莉莉蘇比耶斯基,不為覺得這姓名輕快地讀出來像一句音樂。 她問不為:〔你是華裔?」 不為點點頭。 「你的外貌不像華人,」莉莉像是有點失望,「你沒有杏仁眼,高顴骨,臘黃膚色,你看上去像個混血兒,你祖籍何處?」 「我血統純正,並非歐亞混血。」 「我們需要一位華裔作家,今年每間出版社都會出版東方色彩故事。」 不為靜靜聽著。 「『不為』是什麼意思?」 「有許多事,君子不為也。」 莉莉啊地一聲「可是莊子的指訓?」 「莊子主張無為,那幾乎是什麼都不做,因為生命有涯,無論怎樣努力,終於是一場空,不如消極抵抗。」 莉莉讚歎:「多麼玄妙的主張。」 不為微笑問「你有讀過我的原稿嗎?」 「它只是一個普通的愛情故事。」 不為睜大眼睛。 「出版社想要一個東方色彩的故事。」 不力輕輕聲說:「可是纏足、婢妾、太平天國、宮廷秘史、八仙過海這些。」 莉莉說:「我們要求比較高一點,我在想你對鐵路華工的故事可有興趣?」 「不。」不為一口拒絕。 「為什麼?」 〔華裔已是律師建築商會計師政客軍人以及電子電訊專家,貢獻又豈止一條鐵路,我不想致力苦力時代。」 「你要寫平凡的故事?」 「是普通的現代人,無國界的七情六慾,隨時發生的愛情。」 莉莉蘇比耶斯基吁出一口氣,「太固執了。〕 「與白人寫同樣題材,如能出頭,勝得自在,若不,算數,至於異國風情,欠奉,非不能也,乃不為也。」 莉莉微笑,拿一支筆敲著桌子。 「我看過你履歷,你在倫敦大學讀文學及創作?」 「是。」 「你不是領取救濟金的單身母親。一日忽然心血來潮寫起小說來。〕 「她們比較有天分。」 「你的故事比較單薄,讀者不會有興趣。」 「你看過麥迪遜縣的橋?」 莉莉答:「呀,那是一個通姦故事:苦悶中年家庭主婦,在家發呆,突然有一英俊不羈藝術家找上門來與她熱戀,她甚至不必離開舒服的家!是多少怨婦的美夢,焉能不暢銷。」 不為哈哈笑起來。 「基本上所有女性都是怨婦。」 不為由衷地說:〔你真健談,合作不成,也可以聊天。」 「我有同感,伍小姐,這裡有一個大綱,你取回家看看,或者會有興趣。」 不為微笑,「寫作那麼艱苦寂寞,唯一好處是自由創作,我不會用別人題材。」 莉莉站起來「好祝你幸運。」 不為與她握手。 回憶到這裡不為歎口氣。 電話鈴響了。 「找伍不為小姐。」 「是哪一位?」 「不為?我是保姨。」 「保姨,你好,許久不見。〕 「閒話不說了,不為,你得盡快趕回來,你母親中風入院。」 不為耳邊嗡一聲響。她相當鎮靜,「我二十四小時內抵埠。」 「你比兄姐爽快熱情,他們兩個支支晤,諸多借口。」 不為微笑,「你應同他們說,若果不來,就分不到產業了。」 「你怎麼知道?我正是那樣說:你們不出現,一切屬於不為,別的不說,光是獨立花園 洋房一幢,至今還值數千萬。」 不為掛上電話。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處。又無正業,她給出版社留言,把通訊號碼告訴他們,訂了飛機票,收拾簡單行李,鎖上公寓門,就回老家去。 去年回家逗留了一個星期。 那次母親精神還不錯。 年紀大了,自然而然談到死亡。 「讀報上訃聞,七八十歲,彷彿是人生極限數。」 「英皇太后已一百零一歲。」 「她怎麼同,她有個孝順女兒。」 不為勸說:「媽媽,你對我發牢騷不要緊,不虞同不勞所在耳裡,以為你指桑罵槐,心中有疙瘩,便與你生疏,你說是不是?」 「你又為何不多心?」 「我年幼天真,凡事不放在心上。」 她逗得母親笑起來。 本來想住久一點。看到父親的健康狀況實在氣餒,知難而退。 父親已經不認得女兒。 他還記得妻子,拉著她的手,想很久,會像個孩子般笑起來。 一日,他凝視四十年前一手創辦塑膠廠的標誌,同妻子說:「這是什麼?我知道一定與我有關係,不過,是什麼呢?」 不為低頭落下淚來。 第二天她就走了。 如果母親有什麼不測,父親一定更加淒慘。 這些日子以來,母親一直雇了人在家照顧老人,並沒有把他送進療養院。 母親長歎:「不為,老人院同孤兒院差不多。」 一路上不為垂著頭。 在候機室喝咖啡的時候,手提電話響。 「我是莉莉,可需要幫忙?」 「謝謝,不用。」 幸虧父母手頭有節蓄。 否則叫他們這三兄妹拿錢出來,真是做夢。 即使在全球經濟大好之際,收入豐厚,也是月月清。 今日?大哥不虞已在硅谷電腦行業被裁了出來,二姐不勞的時裝店生意也不好,至於不為,啊伍不為尚未成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