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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亦舒 母親訕訕地看著他不語,開明忽然流淚,「媽媽。」他握緊她的手。 許太太輕輕說:「你有什麼委屈儘管說出來。」 可是孩子們醒來了,自動下床找人,午睡後小臉可愛地紅咚咚,開明不由得笑了,他們已經長得比弟弟大,許家的遺憾也得以平反。 翌日在後園陪孩子玩雪,開明不知怎地踩了個空,跌在花槽裡,扭到足踝,痛得怪叫。 脫下靴子一看,已經腫起,開明大叫要去醫院,「打九一一叫救傷車。」 許太太倒鎮靜,撥完電話,說:「救傷車馬上來。」 來的卻是馮喜倫。 許開明蠻不好意思,「怎麼麻煩你?」 大兒拍拍喜倫肩膀,喜倫轉身聽他要講什麼。 大兒笑嘻嘻說:「爸爸嚎哭,爸爸叫痛。」 開明辯曰:「沒有的事。」 「來,我陪你去醫院。」 她不費吹灰之力扶他上車。 開明汗顏,自覺無容身之處。 檢查過醫生說並無大礙,囑咐敷冰,服止痛藥,多休息。 喜倫一直在身邊。 開明心想,足踝那樣隱私之處都叫她看過,以後再也脫不了身。 她把他送回家,熱了雞湯,端給他喝。 窗外仍然大雪紛飛,在這個時刻,許開明忽然覺悟,過去歲月一去不復回,他也只得努力將來了。 喜倫的背影非常健美, 肩寬、腰細,呈一個V字,正是時下模特兒身段,悅目之至。 開明閉上眼睛,雙目潤濕。 「唏,」喜倫打趣他,「不至於痛得要哭吧。」 他睜開雙目,看著年輕的她,「你知道什麼?你懂得什麼?」 喜倫笑,凝視他,「比你想像的要多許多。」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把臉埋在其中。 他未痊癒,倒是雪先停。 積雪要好幾天才融化,兩個孩子也知道雪人遲早會得在太陽公公的熱情下消失,戀戀不捨。 拄著枴杖,開明來往家與寫字樓全靠喜倫幫忙。 他對她說:「少年時打球扭傷了腳,過一天便無事,照樣健步如飛,如今不曉得怎麼搞的。」 喜倫微笑地給他接上去:「老了。」 開明有點汗顏,人家不負責任起來總是怪社會,他卻心安理得賴年歲高,喜倫一句話點破了他。 那天下午,他發奮圖強,扔下枴杖,慢慢一步步走下樓梯,又再走上來,如此來回十數次,已覺神清氣朗,他痊癒了。 兩個孩子開口,全部英語對白,許太太著急,「怎麼辦,怎麼辦,這算是哪一國的人呢?」 開明不語。 「喂,開明,你是孩子的爸,你想想辦法呀,怎麼光是傻笑?」 開明真心一點也不覺煩惱,搔搔頭皮,「是華裔加人嘛。」 「央喜倫來教,喜倫會中文。」 「媽,這是長年累月的事,不好煩人,我替他們找個老師便是。」 「喜倫中文程度還真不賴。」 「是嗎,」開明納罕,「可是她從來只與我說英語。」 「你根本沒有去發掘人家的優點。」 說得也是,對於喜倫之事,開明從來不加細究。 許太太說,「中國人總要講中文。」 「持加拿大護照,當然是加國人。」 「那祖宗是華人呀。」 開明想一想,「五胡亂華,滿清又統治百餘年,血統也許並不是那麼純真。」 許太太為之氣結。 「媽。」開明握住她的手,「我們有時候快樂,有時候不,可是從來不是為著懂什麼或是不懂什麼,不過,如果這件事令你煩惱,我會設法幫你解決。」 「幫我?」許太太啼笑皆非,「怎麼變成幫我了?」 「孩子是你的孫兒嘛。」 許太太道:「我去同喜倫說。」 一日許開明下班回來,看到喜倫與他母親站在紫籐架下聊天。 初春,尚有涼意,喜倫卻已披上紗衣,裙裾上印滿了淡藍與淺紫色碎花,站在花架下,出塵脫俗,宛如安琪兒。 見開明的車子駛近,她們揚手招呼。 開明停車。 許太太訝異問:「怎麼這個時候忽然回來?」 開明莞爾,「我一路心驚肉跳,故回來查查有無人講我壞話。」 誰知許太太承認,「你靈感不錯,我們的確在說你。」 開明問:「說我什麼?」 他順手摘下一串紫籐,幫喜倫別在發腳。 然後他說:「我還有急事回公司去。」 隨即駕車離去。 許太太奇道:「他回來幹什麼,為何又匆匆走開?」 喜倫微笑,「也許只是回來換件襯衫,見我們說他,不好意思起來。」 「喜倫,只有你弄得懂他。」 「剛才我們說到何處?」 「對,兩個孩子學中文的事一一」 這時,許開明的車子已經駛遠。 他知道他必需做出抉擇,他加速往海旁大道駛去,不能再逃避,今日一定要面對現實。 他的心跳加速,車子像一支箭般射出,直到其他司機杯葛響號,他才逐漸慢下來。 開了車窗喘息一下,繼續行程,一海鷗乘風飛起,像是撲向他的擋風玻璃,可是剎那間隨氣流滑向一邊,又朝海邊飛去。 鳥腹潔白,翅膀碩大,十分美觀,開明一直喜歡鳥類,飛得那麼高那麼遠,看透世情。 車子駛抵豪宅,許開明怔住,女主人分明在籌備一個花園宴會,草地上搭起了淡黃與鴿灰的帳篷,鮮花處處,張燈結綵,服務員正忙碌地穿插工作。 開明的車子停在一輛食物冷藏車後,工人正把一箱箱的鮭魚抬進廚房。 大宅前後門大開,眾人隨意出入,根本無人注意到他。 開明四處張望,大宅終於佈置好了,是二十年代的法式裝飾藝術式樣,十分柔靡,有許多水晶及磨紗玻璃,絲絨與絲穗,淡灰色地毯捆著玫瑰紅邊,應該過份誇張,可是客廳面積實在大,竟覺得恰到好處。 開明在心中一算,奇怪,這並不是她的生日,她在慶祝一個什麼日子? 他問一個穿制服的工人:「貝小姐呢?」 那管家模樣的人,正指揮幾個工人小心搬運鋼琴,挪出空位來不知放些什麼,聞言道:「有什麼事同周太太說好了,小姐沒有空。」 開明不以為忤,他當然沒有去找周太太,他獨自在大宅內瀏覽,每間房間都陳設得美輪美奐,精緻無比。 世上可以買得到的華麗均應有盡有,卡地亞的無腸水晶鐘,花百姿的百寶復活蛋,印象派畫家的名作,都隨意放著,一點不介意客人順手牽羊。 許開明是行家,一看就知道這筆裝修費遠遠超過大宅所值,不禁訝異起來。 他坐在圖畫室一張灰色的絲絨沙發裡發呆。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原想與秀月好好一談,可是偏偏遇到這許多閒人。 他知道她在樓上臥室,可是又不方便找上去,許開明細細思量,不怕,反正來了,不如索性闖上去敲其寢室門。 圖畫室的一面牆壁上鑲著鏡子,可是鏡上還有一幅白雪公主後母魔鏡似的捆金邊的鏡子,鏡內人影憧憧,把門外的熱鬧全部反映到室內。 這時,開明忽然發覺室外一靜。 他抬起頭來,看到鏡內有一個粉紅色的人影。 他連忙轉過身去。 只見秀月自樓梯間走下來,她穿著一件層層疊疊的半胸晚服,裙裾到地,後幅拖在地上,一轉身,可看到緞子衣料折成一朵玫瑰花模樣,而她整個人變成花蕊部分。 開明目瞪口呆。 她顯然在試穿這件華服,因為身後跟著設計師正在替她用針別起衣料多餘部分,她臉上並無化妝,可是一臉笑靨,顯得嬌美萬分。 開明看得呆了。 在他眼中,秀月整個人發出光芒來,四周圍的人與物均變得黯淡萬分,難以辨認。 而且秀月的身型逐漸高大,終於充塞了大宅客廳整個空間,一顰一笑,烙印似刻在他的腦海裡。 半晌許開明才清醒過來,他握一握拳頭,清一清喉嚨,正想走出圖畫室去與她打招呼。 該剎那他看到秀月背後出現了一位男士,他雙手捧著一團晶光燦爛的飾物,輕輕放在秀月的頭頂。 秀月連忙轉身,這時許開明看清楚她頭頂上戴的是一頂鑽冠,閃爍生光,把秀月一張俏臉襯得似芙蓉花一般。 那位男士說:「你永遠是我的皇后。」 秀月笑了,在他臉上吻一下。 有人端來一張椅子,給秀月坐下試與晚服同色同料的鞋子。 許開明仍然躲在圖畫室內,全身動彈不得,腳像生了根似,紮在地上,看著客廳裡的景象。 那位男士年約五六十,頭頂微禿,身段保養得很好,許開明知道他是誰,他的尊容時時在報章財經版上出現,是國際知名的財閥。 從他滿足的笑容來看,他顯然以擁有這位美女為榮。 秀月站起來,挽起那位先生的手,散步進花園去了。 許開明要過一會兒,手腳方能動彈。 他仍然沒有離開圖畫室,他喜歡這間房裡的鏡子,鏡花水月,其實是現實的寫照。 忽然有人進來,啪一聲開亮了水晶燈,詫異地說:「你怎麼在這裡?外頭等人用哪,晚會七時正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