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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亦舒 子貴微笑,「但是你曾經深愛過我。」 開明說:「啊是,子貴,不能更多。」 「你看我,」子貴笑了,「說起這種話來,我得沐浴休息了。」 開明退出房去。 有電話打進來,開明問:「哪一位找邵子貴?」 「我是她丈夫。」對方十分客氣。 開明不便多說,立刻把電話接進客房。 接著兩個星期,子貴天天盡責接送放學,帶孩子逛遊樂場、科學館,隻字不提工作。 公司裡有電話來,也能瀟灑地在一旁說:「我不在,」對方聽見,說:「她明明在旁邊,」開明如此答,「她說她不在。」佩服子貴工夫又進一層。 子貴這樣說:「絕對不是沒有我不行,而是反正我在,不煩白不煩。」 許太太挽留她,「子貴多住幾天。」 「媽媽,復活節我再來。」 許太太真把子貴當女兒,「子貴,那人對你好嗎?」 「很好,媽,他是我生活上夥伴,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實事求是,不動心,不傷心。」 許太太頷首,「那是說你爸與我。」 許老先生嘩哈一聲叫起來,「什麼,你不愛我?」 這是子貴的看家本事,她永遠能夠把在場人士哄撮得高高興興,身份多尷尬不是問題。 離開溫埠,子貴直接到舊金山去見那人。 自飛機場回來開明去接放學,發覺鄰居馮小姐也在校門口。 馮小姐迎上來笑,「許伯母托我來接大弟小弟。」 「你時常做義工吧?」 馮喜倫笑,「許伯母付我工資。」 「什麼,」開明大吃一驚,「怎麼付得起?」 馮喜倫說:「開始時我才念高中,替許伯母做跑腿,賺取零用,一直到現在。」 「家母真幸運。」 「你們真客氣。」 馮喜倫天真熱情,活脫是名土生。 「在加國出世嗎?」 「九個多月來報到,算是土生。」 「喜歡加國嗎?」 「我沒有選擇,我只得一個國,一個家。」 正想深入討論,校門一打開,孩子們一湧而出。 開明一看兩個兒子,「嘩,怎麼全身全頭是泥巴?」大吃一驚。 馮喜倫見怪不怪,「一定是踢泥球來。」 把孩子們載回家,保姆忙著幫他倆洗刷,他倆光著身子滿屋跑,幸虧馮小姐在一旁幫手。 許氏伉儷到朋友家打橋牌去了。 開明做了茶點出來招呼馮喜倫。 馮小姐穿著便服,十分灑脫,取起三文治便吃,食量奇佳。 「今日放假?」 「是,努力爭取,才有一天半假期。」 許開明好奇,「請問你家做什麼事業?」 馮喜倫答:「你知道海旁的環球酒店?」 「知道,規模不大,可是招呼周到,房間常滿。」 「那是我父親與叔伯的生意,我在櫃檯工作。」 啊原來如此。 正在攀談,許太太先由朋友送回家來。 看到開明與馮小姐談得好不高興,又後悔早回。 果然,喜倫看看手錶道別。 在門口她說:「三文治十分可口,有股清香,青瓜切得夠薄,是你做的?」 開明點點頭,「改天來吃我做的司空餅。」 「一定,下星期今日可好?」 「不見不散。」 馮喜倫離去後,許太太說:「土生子單純熱誠,十分可愛。」 「是,不知怎地,煩惱少好多。」 「你不會嫌他們粗淺吧?」 「怎麼會,那種純樸是極之難得的。」 「我看著喜倫長大,她前年才除下牙箍,小孩子大得真快。」 「是嗎,」開明說,「我卻希望快快看到大兒小兒結婚生子,你好做太婆。」 許太太呵呵笑起來。 許開明忽然問:「媽媽,你怎麼看我離婚?」 第十一章 許太太答:「無論怎樣,我都支持你。」 一想,支持兒子離婚好似是極之荒謬的一件事,可是事實上她的確支持他。 她補了一句,「你一定有不得已之處。」 「謝謝你母親,謝謝你。」 到了約會那天,許開明把鬍髭刮乾淨,換上新襯衫,去敲芳鄰大門。 馮喜倫出來應門,也打扮過了,粗眉大眼,別有風情,她穿一件長大衣,看不到裡頭的衣服。 開明笑說:「你好像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 「是,跟我來。」 這一點活潑感染了許開明,他跟著她走,她手勢敏捷地自車房開出一部吉普車,開明跳上車去聽她擺佈,這還是他第一次不用做勤務兵。 在這個城市做男人好像比較容易,女性尚未被寵壞,不用男人伏在地下膜拜。 車子駛出市區,在一間戲院門前停下,「到了,請下車。」 看電影?可是推門進去,卻發覺別有洞天,許開明笑出來,真不相信還有這樣的地方存在,原來小戲院已被改裝成一家跳舞廳,樂隊在台上演奏,人客三三兩兩起舞,燈光明亮,侍者來回穿梭招待茶點。 馮喜倫買了門券,脫下大衣交接待員,神氣活現地說:「請來跳舞。」 開明大樂,「我不會跳。」 「我教你。」 「太好了!」 他們挑側邊一張檯子坐下,開明這才發覺人客以銀白頭髮的老先生太太為多,他們終於賺得閒情,前來輕鬆一番。 這時樂隊奏出《田納西華爾茲》,許開明知道這是父母年輕時的名曲,興趣盎然,馮喜倫暗示他邀舞。 他站起來,咳嗽一聲,「小姐可否一一」 話還未說完,喜倫已笑答:「我至愛不過。」 她站起來轉一個圈,原未穿著一條花蓬裙,旋轉之下,裙裾揚起,十分奪目。 開明只跟母親學過跳舞,早已忘記大半,可是絕不願放棄輕鬆的機會,帶者喜倫下場。 喜倫長得高大,幾乎與他一般高矮,他們翩翩起舞,兩人均滿面笑容。 一曲既罷,其他茶客鼓起掌來,他們朝四方鞠躬謝禮。 回到桌子,喜倫說:「茶點來了,」歡呼,「有司空餅。」 那樣簡單廉宜的一個節目,她卻盡情享受,無比快樂,許開明深深感動,做人就應該這樣,不枉此生。 喜倫接著又與他跳了好幾隻舞,快慢兼收,可是開明已經出了一身汗,他感慨地想,又活轉來了。 不由得訴苦,「老啦。」 沒想到喜倫安慰他:「中年人能這樣已經很好。」 開明啼笑皆非,什麼,三十出頭已是中年?不由得不服氣,「你幾歲?」 「二十三歲。」 可不是,比人家大十年以上。 「喜倫,我們真得常常出來才是。」 「我贊成之極。」 燈光轉暗,色士風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開明歎口氣,「我最想吹奏這只樂器。」 「現在學也未遲呀。」 開明笑,「學會了就不再有任何遺憾,那樣,餘生可抱怨些什麼才好?若無怨言,生活未免乏味。」 馮喜倫嗤一聲笑出來。 「你不懂得?這便叫作代溝。」 喜倫卻化繁為簡:「離婚男人通常內心不忿。」 開明一怔,一般人都愛拿失婚婦人來做題目,總是沒想到離婚也是兩個人的事,每一個離婚女人背後,必定有一個離婚男人,馮喜倫顯然很清楚這一點。 開明低下頭來。 喜倫說:「我開罪了你?」 「不,你提醒了我。」 「仍然傷痛?」 「不,已經沒事,你不必小心翼翼。」 喜倫笑,「我不懂收斂,母親老嫌我鈍手笨腳,粗聲大氣,說我活脫似加仔。」 開明不以為然,「你確是加籍人士。」 「你幫我?」喜倫大悅。 「當然。」 「謝謝你許開明。」 他們離開跳舞廳,街上下雪,開明解下圍巾替喜倫繫上,喜倫欣喜莫名。 許開明再麻木,也知道這個妙齡女子對他有好感。 「讓我來駕駛。」 回程中他倆訂好下星期的約會。 開明自後門入,剛想上樓,聽見客廳有人說話。 一一「他們去跳舞?」 「是呀,喜倫那樣告訴我。」 是兩位太太的聲音,一位是他母親,另一位,可以猜想,是喜倫的媽媽。 開明坐在樓梯間,進退兩難,為免尷尬,還是暫不露面的好。 外頭的對白繼續。 歎息:「開明很寂寞,婚姻這件事……現在回家來,我比較放心,喜論會不會喜歡他?」 「喜倫整天提起他。」 「可是,開明已經三十二歲。」 「暖,這算什麼,我有沒有和你說,阿馮比我大十一年,他很照顧愛惜我,一個人總要到那個年紀才知道要的是什麼。」 開明坐在梯間微笑。 馮太太又說:「倒是喜倫年輕粗淺,望你們包涵。」 「唉呀。哪裡哪裡,如此客氣,折煞我們。」 「孫兒呢?」 「你放心,馮太太,這兩個孩子我會照顧,毋須喜倫操心。」 「不不,喜倫非常喜歡孩子,大概是得了我的遺傳。」 開明忍不住笑。 這兩位太太差些沒交換聘禮及嫁妝。 他輕輕站起來,故意開關後門,製造聲響。 果然,許太太說:「回來了。」 開明手插在褲袋裡,滿面笑容走迸客廳。 「媽媽,馮太太。」 馮太太眉開眼笑叫一聲開明。 開明有點感動,馮太太真開通,沒嫌他是個離婚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