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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你知道嗎?」他凝視我,「我們幾乎沒成為兄妹,如果你的母親嫁了我父親……」 「你幾歲?」我問。 「三十一。」 「姐弟。」我改正他。 「你倒是不介意把真實年齡公之世人。」他笑。 「瞞得了多少?你信不信我才二十七?出賣我的不是十八歲的女兒,而是我臉上的風霜。」 「喂,年齡對女人,是不是永恆的秘密?」 我大笑,「你知否關太太的真實年齡呢?」 「不知道,」他搖頭,「我們瞭解不深。」 但他們在一起也已經有一段日子。他沒有派人去調查她?我突然想像他手下有一組密探,專門替他打聽他未來情婦之私隱:有什麼過去,有什麼暗病,有什麼愛惡,等等。 葉世球是個妙人。 「聽說,沒有人見過你女兒的父親?」他好奇地問。 這難道也是葉伯伯告訴他的?我面孔上終於露出不悅的神情,葉世球說話沒有分寸,他不知道適可而止。 我不去睬他,喝乾咖啡,便嚷要走。 他連連道歉,「之俊,我平時不是這樣的,平時我對女人並沒有太大好奇心。」 喲,還另眼相看呢。 「請送我到太古城,我在那裡有個工程。」 「好」 一路上我閉起雙眼,他也沒有再說話。 汽車無線電在悠揚地播放情歌。葉世球這輛車好比人家住宅的客廳:有電話有音響設備,設一具小小電視機,空氣調節,酒吧,要什麼有什麼,花樣百出,令人眼花繚亂的。 到了目的地,他問我要逗留多久,要叫司機來接我走,我出盡百寶推辭。 到真的要走的時候,熱浪襲人,我又有一絲懊悔,但畢竟自己叫了車回家。 陶陶在家抱住電話用,見我回家才放下話筒。她有本事說上幾個鐘頭,電話筒沒有受熱融化是個奇跡。 我脫了衣裳,叫她替我捶打背脊。 小時候十塊錢給她可以享受半小時,她一直捶一直問:「夠鐘數沒有,夠鐘數沒有?」第一次嘗到賺錢艱難的滋味。 我被她按摩得舒服,居然想睡。 模模糊糊地聽見她說:「媽,我拍電影可好?」 我如見鬼般睜大眼,「什麼?」 「有導演請我拍戲。」 你看,我早知道放了陶陶出去,麻煩事便接踵而來。 我深深吸口氣,「當然不可,你還得升學。」 她坦白地說:「就算留學,我也不見得會有什麼成就,也不過胡亂地找個科目混三年算數。學費與住宿都貴,怕要萬多元一個月,白白浪費時間,回來都二十多歲了。」 我盡量以客觀的姿態說:「拍戲也不一定紅,機會只來一次,萬一手滑抓不住就完了。」 「我想試一試。」 我欲言還休,我又不認識電影界的人,反對也沒有具體的理由,即使找到銀壇前輩,問他們的意見,也是很含糊的,不外是說「每一行都良莠不齊,總是靠自己努力」等等,根本可以不理。 「陶陶,我知道你會怎麼說,你會覺得無論你提什麼出來,我都反對。」 她不出聲。 「陶陶。」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媽媽,打鐵不趁熱的話,機會一失去,就沒有了。」 「你想做一顆萬人矚目的明星?」我問,「你不想過平凡而幸福的日子?」 「平凡的人也不一定幸福,每天帶孩子買菜有什麼好?」她笑。 我不說話。 「那是一個很好的角色,我就是演我自己:一個上海女孩子,跟著父母在五十年代來到香港……是個群戲,我可以見到許多明星,就算是當暑期工,也是值得的。」 我說:「這個虎背,騎了上去,很難下來。」 「我是初生之犢,不畏老虎。」 我不知說些什麼才好,再反對下去,勢必要反臉。 我沉吟:「問你外婆吧。」 陶陶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外婆是一定幫她的,她知道,我愈發覺得勢孤力薄。 「媽媽,」陶陶靠過來,「我永遠愛你,你放心。」 她一定是看中年婦女心理學之類的書籍太多,以為我佔有欲強,怕失去她,所以才不給她自由。 實在我是為她好。 「陶陶,在我們家,你已經有很多自由,實不應得寸進尺。」我鬱鬱不樂。 「我知道,」她說,「不過我的女同學也全知道嬰兒不是自肚臍眼出來的。」 她在諷刺我,我不語,閉上雙目。 她說下去,「你應有自己的生活,分散對我的注意力。」 我忍氣吞聲,不肯與她起紛爭。 我怎麼好責備她?譬如講,我想說:我不想你變為野孩子。她可以反駁:我根本是個野孩子。 眼淚在眼角飛濺出來。 陶陶立刻沉默。 我用手指拭乾淚水,沒事人似地問:「誰是導演?」 「飛龍公司,許宗華導演,一簽約就給我劇本,你可以看。」 「暑假讓你拍戲,十月你去不去美國念大學?」 「為什麼一定要我讀大學?」 「因為每一個淑女都得有一紙文憑。」 「媽媽,那是因為你有自卑感,你把學歷看得太重要,你畸形地好學,不過想證明你與眾不同,我並不認為每個人都要上大學,正等於我不認為每個人都要結婚一樣。」 「陶陶,」我壓抑著,手都顫抖,「你存心同我吵嘴?」 「不,媽媽,不。」她過來擁抱我。 我靠緊她的面孔,有彈力而滑嫩的面頰如一隻絲質的小枕頭,我略略有點安全感。 「如果外婆答應,你去吧。」我有點心灰意冷。 「我要你答應我。」 「加州大學回音來的話,說你會去。」 「好吧,我去。」她勉強得要死。 「都是為你好,陶陶。」 「我相信是的,媽媽,但是你我的價值觀大不相同。我相信沒有人會因為我沒有文憑而看不起我,即使有人看不起我,我也不在乎。」 她年輕,當然嘴硬,十年後自信心一去,就會後悔,人有不得不向社會制度屈服,因為人是群居動物,但是此刻我無法說服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媽媽,你要我做淑女、念文憑,借此嫁一戶好人家,那麼你安心了,覺得你已盡了母親的責任。」 我呆呆看著她。 「你怕我去冒險,你怕有不良結果,你怕社會怪你,你怕我怪你,是不是?」 「是。」我說,「你猜得一點也不錯。」 「不會這樣的,媽媽,你應該對我有信心,對自己有信心,你不是壞女人,怎麼會生一個壞女兒?媽媽,給我自由,我不會令你失望。」 「陶陶,我的頭髮為你而白。」 「媽媽,」她溫和地說,「沒有我,你的頭髮也是要白的。」 「從什麼地方,你學得如此伶牙俐嘴。」 「從你那裡,從外婆那裡。」她笑。 她長大了,她日趨成熟,她的主觀強,我不得不屈服。 我唏噓,陶陶眼看要脫韁而去,我心酸而無奈。 人總怕轉變,面對她的成長,我手足無措。 「我去與外婆聊天。」 「她不在家,她與朋友逛街。」 「你應該學外婆出去交際。」 「陶陶,既然你不讓我管你,你也別管我好不好?」 她賠笑。 我愛她,不捨得她,要抓住她。 「那麼我叫一姐做綠豆湯我吃。」她還是要開溜。 我叫住她,「那合同,千萬給我過目。」 「一定,媽媽。」 拍電影。我的天。 我只有葉成秋這個師傅、導師、益友、靠山。 坐在他面前,紅著眼睛,我有說不出的苦,不知從什麼地方開始。 人家雄才偉略,日理萬機,我卻為著芝麻綠豆的私事來煩他,我自覺不能更卑微更猥瑣。 但是我不得不來。 第四章 他說:「我什麼都知道了。」 我抬起頭,在地球上我所仰慕的人,也不過只有他。 他笑,「你到底還年青,經驗不足,何必為這樣的小事弄得面黃黃,眼睛都腫。你母親都告訴我了,她贊成,我也不反對。」 葉成秋說:「你就隨陶陶過一個彩色暑假,有何不可?」 我低下頭。 「我知道你怕,你自己出過一次軌,飽受折磨,於是終身戰戰兢兢,安分守己,不敢越出雷池半步。你怕她蹈你的覆轍。」 那正是我終身黑暗的恐懼。 「有時候我們不得不豁達一點。之俊,孩子們盯得再牢也會出毛病,你不能叫她聽話如只小動物,照足你意旨去做,有時候你也會錯。」 我用手絹遮住了雙眼。 「可憐的之俊,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哭,怎麼,後悔生下陶陶?」 我搖頭,「不。十八年前不,十八年後也不。」 「那麼就聽其自然,給她足夠的引導,然後由她自主,你看我,我多麼放縱世球。」 我揩乾眼淚,此刻眼泡應更腫,面孔應當更黃。 「放心,我看好陶陶,有什麼事,包在我身上。」 我只得點頭。 他忽然溫柔地問:「你見到世球了?」 我又點頭。 「你看我這個兒子,離譜也離得到家了。」然而他仍然臉帶微笑,無限溺愛,「他不是好人啊,你要當心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