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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我站起來,「我知道你要開會。」 他問:「你現在舒服點沒有?」 「好多了。」 「改天我們一起吃飯。」他說,「我會安排。」 我告辭。 這樣子萎靡也還得工作,跑到這裡跑到那裡,新房子都沒有空氣調節設備,我與工匠齊齊揮汗,白襯衫前後都濕個透,頭髮上一蓬蓬的熱氣散出來,連自己都聞得到,叉著條腰,央求他們趕一趕,只得穿牛仔褲,否則無論在什麼地方鉤一記,腿上就是一條血痕,雖不會致命,但疤痕纍纍,有什麼好看。 漸漸就變成粗胚,學會他們那套說話,他們那套做法。 碰巧有人叫了牛奶紅茶來,我先搶一杯喝掉提神,他們看牢我就嘻嘻笑。遇事交不了貨,罵他們,也不怕,至多是給我同情分:別真把楊小姐逼哭了,幫幫她吧。 好幾次實在沒法子,葉成秋替我找來建築師,真是一物治一物,三個工頭就是服建築師,總算順順利利地過關。 最近根本沒有大工程,自己應付著做,綽綽有餘。 我坐在長木條凳子上,用報紙當扇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往身上扇,整個人如在膠水裡撈出來似的發黏,想想世事真是奇妙,如此濫竽充數,只不過念過一年校外設計課程,便幹了這些年,忽然佩服起自己來。 我再坐一會兒便回寫字樓。 那小小的地方堆滿了花,也沒有人替我插好它們,有些在盆子裡已經枯萎一半,叫人好肉痛。 自然是葉世球的傑作。 他為著浪漫一下,便選我作對象,卻不知我已狼狽得不能起飛,根本沒有心情配合他的姿勢。 我把花全撥在一旁,做我的文書工作,直至一天完畢。 振作起來,之俊,我同自己說:說不定這一個黃昏,在街角,就可以碰到我的救星,他會問我:你喜歡勃拉姆斯嗎? 生活是這麼沉悶,如果我還跳得動舞,我也會學陶陶般天天去迪斯科報到。 也許是好事,也許有了工作,可免除她在迪斯科沉淪。 套一句陳腔濫調:我拖著疲乏的身體回家。 明天的事有明天來當,今天且回去早早尋樂。 家就是天堂,我買了一公斤荔枝回去當飯吃。 這是我發明的:荔枝與庇利埃礦泉水同吃,味道跟香檳一樣。 沙發上有一本東洋漫畫,是叮噹的故事,是陶陶早兩年在日本百貨公司買的(那時她還是個小女孩,不知怎地,七百多個日子一過,她變成少女)。 陶陶並不懂日文,但光是看圖畫也是好的,看到叮噹及查米撲來撲去不知忙什麼,她急得不得了,到處找人翻譯。 葉成秋答應她將畫拿到翻譯社去,是我制止的。 葉伯伯當時大惑不解地問:「查米?還有油鹽?到底是什麼東西?」 陶陶最喜歡查米這個角色,巴不得將他擁在懷中,這是只一半像兔子一半像貓的動物,來自外太空,造型可愛,性格熱情衝動,陶陶時時看圖識字式地逼我陪她看…… 這些畫還未過時,她已經決定去做電影明星。 我都不知說什麼才好。 我對畫中的查米惆悵地說:「你愛人不要你了。」 我們始終不知道故事說些什麼太空陳年舊事。 陶陶房間中一地的鞋子,開頭是各色球鞋,接著是涼鞋,後來是高跟鞋。 她從來不借穿我的鞋子,因為我只穿一個式樣的平跟鞋,她卻喜歡細跟的尖頭鞋,那種鞋子,我在十八歲的時候也穿過,那時候我們配裙子,她們現在襯窄腳牛仔褲,顏色鮮艷,熱辣辣的深粉紅、檸檬黃、翠綠,也不穿襪子,完全是野性的熱帶風情。 我母親說的,穿高跟鞋不穿絲襪,女人的身份就曖昧了。雙腿白皙,足蹬風騷的露趾拖鞋,便是個夜生活女郎。雙腿有太陽棕,皮子光滑,鞋子高得不得了,那一定是最愛高攀洋人的女人。 女兒說過什麼,母親又說過什麼。 有沒有人理會我說過什麼? 我常常吃她們兩個人的醋,不是沒有理由的。 我把漫畫冊子放好,看電視新聞,世界各個角落都有慘案發生:戰爭、龍捲風、地震、瘟疫,大概我還是幸福的一個人。 其實我非常留戀這種亂糟糟的生活,一下子女兒那頭擺不平,又一會兒父親有事,母親身子不爽利……讓我撲來撲去,完全忘記自己的存在。 為他人而活是很愉快的事,又能抱怨訴苦。 等陶陶往外國留學,我的「樂趣」就已經少卻一半,難怪不予她自由。 才靜了一會兒,關太太的電話來了。 她的聲音是慘痛的、沙啞的:「楊小姐,你來一次好不好?」 我有點作賊心虛,略略忐忑,「有什麼要緊事?我一時走不開。」 「楊小姐,」她沉痛地說,「我也知道,叫你這樣子走來走去是不應該的,但這些日子來,我們也算是朋友,算我以友人的身份邀請你來好不好?」 我還是猶疑,我不想知道她太多的私事。 「就現在說可以嗎?」 「也可以,」她吐出長長一口氣,可見其積鬱,「我與關先生分手了。」 這是意料中的事,葉世球已經告訴我。 我維持沉默。 「你知道他是怎麼通知我的?」「關」太太逼出幾聲冷笑,「他叫女秘書打電話來,那女孩子同我說:『是孫小姐嗎?我老闆叫我同你說,你有張支票在我這裡,請你有空來拿,老闆說他以後都沒有空來看你了。』你聽聽,這是什麼話?」 葉世球真荒謬。 「關太太,」我說,「我此刻有朋友在家裡,或許我稍遲再與你通電話?」 她不理我,繼續說下去,她只想有個傾訴的機會,是什麼人她根本不理,「那我問女秘書:他人呢?她答:「老闆已於上午到歐洲開會去了。」我才不信,去得那麼快?這樣說散就散,三年的交情……」 「關太太,我過一會兒再同你聯絡好不好?」 「楊小姐,我知道你忙,我想同你說,不必再替我裝修地方了,用不著了。」 「啊。」人家停她的生意,她立刻來停我的生意。 她苦澀地說:「沒多餘的錢了。」 我連忙說:「關太太,那總得完工,別談錢的問題好不好?」 「楊小姐」,她感動得哽咽。 「我明天來看工程。」 「好,明天見。」 我放下電話,鬆一口氣,這才發覺腋下全濕透了。 我發了一會子呆。 雖說葉世球薄悻,但是孫靈芝也總得有個心理準備,出來做生意的女人,不能希企男朋友會跟她過一輩子。 不過女人到底是女人,日子久了就任由感情氾濫萌芽,至今日造成傷心的局面。 女人都癡心妄想,總會坐大,無論開頭是一夜之歡,或是同居,或是逢場作興,到最後老是希望進一步成為白頭偕老,很少有真正瀟灑的女人,她們總企圖在男人身上刮下一些什麼。 母親勸我不要夾在人家當中。 要走,也得在人家清楚分手之後。 我覺得很暖昧,她這樣勸我,分明是能醫者不自醫,不過我與她情況不同。 我與葉世球沒有感情,而她與葉伯伯卻是初戀情人。 「自然,」我說,「何況他是個那麼絕情的人,令人心驚肉跳。」 「這件事呢,有兩個看法,他對野花野草那麼爽辣,反而不傷家庭和氣。」 我沉默地說:「這都與我無關。」 母親手上拿著本簿子。 我隨口問:「那是什麼?」 「陶陶拿來的劇本。」 「什麼時候拿來的?」我一呆,她先斬後奏,戲早就接了,才通知我。 「昨天。」 果然如此,也無可奈何,只得皺眉。「有沒有脫衣服的戲?」 「沒有,你放心,要有名氣才有資格脫。」媽媽笑。 「唉,一脫不就有名氣了?」我蹬足。 「這是個正經的戲,她才演女配角的女兒,不過三句對白。」媽媽說。 「是嗎,真的才那麼一點點的戲?」我說。 「真的,一星期就拍完,你以為她要做下一屆影后?」 「但是,現在年輕女孩子都攤開來做呢,什麼都肯。」 「那你急也不管用。」母親放下本子。 只見劇本上面有幾句對白被紅筆劃著。 「是什麼故事?」 「發生在上海的故事,」母親很困惑,「為什麼都以上海作背景?陶陶來問我,那時候我們住什麼地方。」 我說:「慕爾鳴路二百弄三號。」 「她便問:為什麼不是慕爾名?慕爾名多好聽,又忙著問你是在家生的還是在醫院生的。說是導演差她來問。」 我連忙警惕起來,「媽,別對外人說太多。」 母親解嘲地說:「要說,倒是一個現成的戲。」 「要不要去客串一個老旦?」我笑。 「少發神經。」 「反正一家現成的上海女人,飾什麼角色都可以。」我笑。 「陶陶並不是上海人。」母親提醒我。 我若無其事答:「從你那裡,她不知學會多少上海世故,這上頭大抵比我知得更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