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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當然非常清淡,如今破產管理局生意最好。」 「你也賺過一點。那一陣子真的忙得連吃飯工夫都勻不出來。」 「都是葉伯伯的功勞。」 「難得他相信你,作了保人,把整幢寫字樓交給你裝修。」 我用手撐著頭,「還找了建築師來替我撐腰……他一直說他把我當親生女兒一樣。」 母親點著一枝煙,吸一口,不出聲。 我為自己添杯黑咖啡,笑說:「其實我差點成為他的女兒,世事最奇妙,當時如果你跟葉伯伯先一年來香港,就好了。」 母親噴出一股香煙,「是你外婆呀,同我說『你前腳出去跟葉成秋,我後腳跳樓』,叫我嫁楊元章,嘿,你看,我自己挑的人好呢,還是她挑的人好?所以,你對陶陶,不必太過限制。」 「但那個喬其奧,叫我拿性命財產來擔保,我都說他不是像有出息的樣子。」我憤慨地說。 「你外婆當年也這麼數落葉成秋。」母親說,「跟你說的時勢不一樣了。你瞧瞧近年來走紅的喜劇小生,就明白了。」 我被她說得笑了起來。 「你怎麼不為你自己著想呢?找個對象,還來得及。」 「這個說法已不合時宜。」 「你總得有人照顧。」 「你應該比我更知道,不是每個男人都似葉成秋。」弄得不好,女人照顧男人一輩子,他肯被女人照顧而又心懷感激的,已算是好男人,有些男人一邊靠女人一邊還要心有不甘,非常難養。 我說:「我幫你洗杯子。」 「明天你父親生日,」母親說,「你同陶陶去一趟。」 我說:「陶陶不必去了,她一去關係就複雜。」 「你父親頂喜歡陶陶。他對我不好,對你仍然是不錯的。」母親說。 這是真的。當年他已經很拮据,但仍然拿錢出來資助我開店。我猶豫。 「他喜歡吃鮮的東西,你看看有啥上市的水果,替他買一點去。還有,酒呢,要好一點的威士忌,白蘭地他講是廣東人吃的,討了廣東老婆,仍不能隨鄉入俗,算什麼好漢!」 母親的口氣,一半怨,一半恨,仍帶著太多的感情,在這方面,我比她爽快得多了。 我這輩子只打算記得兩個人的生日:自己的,與陶陶的。 待我收拾好杯子出來,母親不知沉緬在什麼回憶中。 我拍拍她手,「你若戒了煙,皮膚還可以好一點。」 「好得過你爹?上次看到他,他可比電視上頭戴水手帽子充後生的中生要登樣得多。」 父親是那個樣子,永恆的聖約翰大學一年生,天塌下來,時代變了,地下鐵路早通了車,快餐店裡擠滿吃漢堡包的人,他仍然是老樣子,頭髮蠟得晶光亮,西裝筆挺,用名貴手帕,皮鞋擦得一塵不染,夏天規定要吃冷面,藥芹拌豆乾絲,醉雞。 陶陶最討厭這三樣菜。 陶陶亦討厭她兩個舅舅。 是,舅舅是父親跟後妻生的兩個男孩,年紀同陶陶差不多的。 母親說:「那廣東女人也不好過,當初以為揀到什麼寶貨,誰知他一年不如一年,如今連傭人也辭掉,廣東女人只得兼任老媽子,服侍他豈是容易?又沒有工作,坐食山崩,」母親嗤的一聲笑出來,「我應該說,山早已崩了。」 我轉頭說:「到現在就不該有狹窄的鄉土觀念了,這根本是廣東人的地方。」 母親惱怒,「你老幫著他,你怎麼不站在我這一邊?」 我賠笑。母親仍然愛使小性子,自小寵壞了,一直拒絕沾染紅塵。 說也奇怪,母親也歷劫過抗戰,也見過金元券貶值,也逃過難,總還是嬌滴滴,歷史是歷史,她是她。 反而我,匆匆十多年,帶著三分感慨,七分無奈,中年情懷畢露,化為灰燼,一切看開了。 或許陶陶並不這麼想。 或許陶陶會暗笑:「看開,還會對喬其奧抱這樣的偏見?」 我微笑。 母親說:「笑好了,笑我這個老太婆嘛!」 「你有葉伯伯幫你,」我說,「這還不夠?人生有一知己足矣。」 母親不響。 我說:「陶陶今年中學畢業,本市兩間大學呢,她是考不上了。送她出去,一則太貴,二則不捨得。留下她呢,又怕她吊兒郎當,不務正業。你看怎麼辦?」 「總得送她出去。」 「到了外國,不知瘋得怎麼樣。」 「要賭一記的。」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陶陶開門進來,身邊跟著她的男朋友喬其奧。 這男孩子並不醜,你甚至可以說他是英俊的,但我卻一直覺得他對陶陶有不良企圖。 我頓時沉下面孔,她帶他上來幹什麼? 反而是母親,迎上前去打招呼。 陶陶連忙介紹,「這是我外婆,你沒見過,外婆,這是喬其奧卡斯杜。」 炎黃子孫都死光了,我小囡要同雜種夾在一道,我胸中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氣塞住,演繹在面孔上,一雙眼睛不肯對這個年輕人正視,只是斜斜瞟著他。 「媽媽,你是見過喬其奧的。」 這小子先看著我母親說:「沒想到陶陶的外婆這麼年輕,她一直說她有個全世界最年輕的外婆,我也一直有心理準備,不過今日見了面,還是大吃一驚。」 母親只得接受奉承。 喬其奧又對我說:「不,陶陶的母親更年輕,許多這樣年紀的女性還在找男朋友呢!」 陶陶似乎很欣賞喬其奧這張油嘴。 他伸出曬得金棕的手臂,便與我們大力握手。 陶陶推他一下,「你同我母親說呀!」 他駕輕就熟地提出要求:「我要與陶陶到菲律賓去。」 我也很坦白直爽,甚至不失為愉快地答:「不可以。」 陶陶笑說:「是不是?我同你說過。」 我趕緊把陶陶拉在我身邊,看牢我的敵人,怕他撲過來。 「伯母。」 「你可以叫我楊小姐,」我說,「左一聲伯母右一聲伯母,我什麼地方都不用去了。」 他尷尬地解釋,「我們這次去是應廣告公司聘請,一大堆人……」 「不可以,」我說,「陶陶還未滿十八歲,她沒有護照,我想我們不用再繼續討論這個問題,你應當很高興我仍讓你與陶陶出去看戲跳舞。」 我聲音嚴厲起來,倒像是個老校長。 喬其奧露出訝異的神色來,這小子,沒想到我這麼古板吧,且毫不掩飾對他的反感。 嘿,他也不是省油的燈,並不敢與我硬拚,立刻退而求其次,打個哈哈,聳聳肩,笑著說:「也許等陶陶二十一歲再說。」 我立即說:「最好是那樣。」 陶陶吐吐舌頭,笑向男朋友警告:「我早同你說,我母親有十七世紀的思想。」 做外婆的來打圓場,「好了好了,今年不去明年去。」 「但媽媽,我想拍這個廣告片。」陶陶不放鬆。 「什麼廣告片子?」 喬其奧接下去,「黃金可樂的廣告。」 我看著陶陶,她面孔上寫滿渴望,不給她是不行的,總得給她一些好處,這又不准,那又不許,遲早她要跳起來反抗。 我說:「你把合同與劇本拿來我瞧過,沒問題就准你。」 陶陶歡呼。 我的女兒,長那麼大了,怎麼可能?眼看她出生,眼看她呀呀學語,掙扎著走路,轉眼間這麼大了。小孩子生小孩子,一晃眼,第一個小孩子老了,第二個小孩子也長大成人。我簡直不敢冷眼旁觀自己的生命。 這一剎那我覺得凡事爭無可爭。 「媽媽,我不在家吃飯。」 「明日,明日記得是你外公生日。」 「我也要去嗎?」陶陶做一個鬥雞眼。 「要去。」 「送什麼禮?」 「我替你辦好了。」 陶陶似開水燙腳般拉著喬其奧走了。 女大不中留。以前彷彿有過這樣的一套國語片,母親帶我去看過。 媽媽再坐了一會兒也走了。 我暫時放下母親與女兒這雙重身份,做回我自己。開了無線電,聽一會兒歌,取出記事簿,看看明天有什麼要做的,便打算休息。 陶陶沒有回來睡。她在外婆處。 午夜夢迴,突然而來的絮絮細語使我大吃一驚,聽仔細了,原來是唱片騎師在喃喃自語。 我撐起床關掉無線電,卻再也睡不著了。 第二天一早回公司。 所謂公司,不過是借人家寫字樓一間房間,借人家一個女孩子替我聽聽電話。 你別說,這樣的一間公司在五年前也曾為我賺過錢,我幾乎沒因而成為女強人,至今日市道不大如前,我仍然做私人樓裝修,即使賺不到什麼,也有個寄托。 最近我替一位關太太裝修書房,工程進行已有大半年,她老是拿不定主意,等淺綠色牆紙糊上去了,又決定撕下來,淡金色牆腳線一會兒要改木紋,過幾日又問我能否接上水龍頭,她不要書房要桑那浴間啦。 我與她混得出乎意料的好。 關太太根本不需要裝修,她的態度似美國人打越戰,麻煩中有些事做,挾以自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