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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你也該知道,愛情不只是手拉手或者跳熱舞。」我說。 「但是他們甚少說話。」 「愛情亦不是發表演說。」 「他亦不稱讚她。」 「愛情不是街頭賣藝,敲響銅鑼。」 「他愛她?」世球微弱地問。 「當然。他更溺愛你。」 「我一直認為他愛的是你母親。」 「世球,在他的感情世界裡,總容得下一個老朋友吧。」 他釋然,呼出一口氣。 「世球,你爹沒事?」 「你們真的像對父女。」他說,「我很妒忌。」 「去你的。」 「你愛誰?你生父還是他?」 「不選可不可以?」 「不行。」 我說:「其實我與父親沒有溝通,我認為他性格上充滿弱點,但不知恁地,有事發生,我自然會撲過去,看他吃苦,恍若身受。」 「那麼同樣的事發生在葉成秋身上呢?」 「他那麼強壯,誰理他,」我忍不住說真話,「我們生瘡,去找他,他長皰皰,他自己打理,誰管他?」 「這太不公允了。」 「什麼人同你說過這是個公平的世界?咄!」 愁眉百結的世球也被引笑。 過一會兒他說:「我父親是個寂寞的人。」 「我相信,」我喃喃說:「HE』S LEADER OF THE BAND.HE』S A LONELY MAN.」 「你也聽過這首歌?」 我點點頭。 「我也寂寞。」 我毫不容情地大笑起來。 「你總是踩我。」 「因為你從不介意。」我稱讚他。 「你不信我寂寞?」 「算了吧,世球。」 「之俊,如果我向你求婚,你會不會答應?」 「與我結婚的人,要愛我,愛我母親,兼加愛我女兒。」我說。 「這太難了。」 可不是。 他又沉默,恢復先頭那種哀傷,即使是葉世球,也有他沉著的一面。 我沖兩杯咖啡,給他一杯,滿以為他已經忘卻適才的話題,誰知他又說:「只愛你一個人,可以嗎?」 「那樣你也做不到。」 「你太小看我。」 我笑,拍拍他膝頭。「我們幾時再上去開會?」 「你嚮往?」 「嗯,」我說,「我喜歡與華之傑這組人一起工作。」 「自然,都是我挑選的精英。」 我很慚愧,我不夠資格。 「下個月吧,一個月一切準備妥當再上去。」 我說:「世球,我要開工了,不能陪你。」 「聽聽這是什麼話?」他悻悻說。 「這才是好夥計呀!」我笑。 下班我去看母親。 她不在,老規矩,去打橋牌。 阿一服侍我吃了頓好豐富的家常菜。她年紀大了,有點混亂,大熱天竟煮了火腿豬腳湯,被母親抱怨,正在煩惱,碰見我來,把湯推銷掉,樂得她什麼似的。 做人真不容易,傭人也有煩惱。 飯後她捧滿滿一碟子白蘭花出來,幽香撲鼻。 我躲在沙發上看報紙。 「大小姐今年也三十二了吧?」她在剝毛豆子。 「快三十五了。」 「時間過得真快。」她感歎。 「誰說不是。」 「自小你是乖的。」她說。 自小我不是個有魄力的孩子,一向只能做些彫蟲小技,初步功夫學得很快,鋼琴、芭蕾、法語……都容易上手,但等到一天要苦練八小時的關頭,就立刻放棄。 少壯不努力,老大自然徒傷悲。 阿一又說:「陶陶就不同了,她主張多。」 是的,這一代是不一樣的。 「這座老房子要拆了吧?」 「你放心,救火車上不來,不能蓋大廈。」 她放了心,悠悠然工作,身上一套黑色香雲紗唐裝衫褲已有二十年歷史,早洗成茶葉色,領口都毛了,但還是她心愛的衣裳。 阿一也有新衣,冬天母親做給她嘩嘰衫褲,同時也接收我與陶陶過時不用的手袋皮鞋,母親很反對她身上弄得似雜架攤子,母親說:「之俊,你亂穿是有型夠格,她一亂就像垃圾婆。」 我才像拾荒的。 「陶陶說,她那串項鏈是你帶來給她的?」 「噯。」 「上頭還好嗎?」 「你怎麼不去看看?」 「我都沒有親人,我是孤鬼。」 門一響,母親回來了。 阿一捧著毛豆回廚房。 母親換上拖鞋,坐在我身邊。 我說:「葉太太去世了。」 「是。」 我們並沒有見過葉太太。而世球長得似他父親,無從查考。 「要不要去鞠躬?」 「之俊,你知道我這個人,一向我行我素,是你們婦解分子的祖宗,早三十多年我都有膽子離婚,處理事情自有我的一套。我不去。」 我點點頭。 母親隨即訕笑,「你看我多麼慷慨激昂。」 我問:「你會去看我父親嗎?」 「亦不去,他老婆子女一大堆,何勞我。」 「到底夫妻一場。」 她瞪我一眼,「我去把陶陶的父親叫回來,讓你們重話家常,可不可以?」 我馬上噤聲。 「最恨人家說這種虛偽的、不負責任的濫溫情話:到底是孩子的父親,畢竟是夫妻,一笑泯恩仇……連你都這個樣子,之俊,你才三十多歲就糊塗了。」 母親直到現在,還是火爆的脾氣,在很多地方,她比我現代,也難怪陶陶與她談得攏。 她今日一肚子的氣。自然,葉成秋家中出了這等大事,不得不冷落她。 她是見不得光的那一位。 平日不覺得,過年過節,甚至週末,有大事發生的時候,她便得看開點,自己打發時間。 我勸慰她,「過幾日葉伯伯就空閒了。」 「我同他不過是老朋友,你跟你父親不知想到什麼地方去,我歷年來生活並不靠他,你外公有金條在我手上。」 我不敢說什麼,大半是不忍,讓她掙回一點自尊吧!很多人以為四十而不惑,五十歲應該幻為化石,四大皆空,萬念俱灰,但這不是真的,至少母親的性格一直沒有改變。 過一日我代母親去鞠躬。 殯儀館黑壓壓都是人,前頭跪著的都有三四十個。母親說過,做廣東人最大的好處便是親戚奇多,都在眼前,一呼百諾,聲勢浩大。 世球百忙中還來招呼我,我自己識相,揀一個偏位,坐下來抹汗。 他與他父親都穿黑西裝,看上去似兩兄弟。靈堂上拜祭的不乏達官貴人,兩父子沉著地應付,雖然哀痛不已,仍不失大體。 葉太太的照片掛在花環當中,鵝蛋臉,細眉毛,菱角嘴,雖然不是美女,看上去但覺十分嬌俏,這幀照片恐怕有三十年了,她還梳著疏落的前劉海。 可以想像年輕的葉成秋流落在本市,落魄無靠,遇上了她,從她那裡學會說粵語,從她父親處學得做生意,她是根,她是源,沒有這位廣東女子,就沒有葉成秋。 離開殯儀館時天下滂沱大雨,水珠落在地上反濺,打傘兼穿雨衣都不管用,滿身濕。 我第一次去兜生意亦是個大雨天,帶著牆紙及瓷磚樣板,希望某建築師幫個忙,賞口飯吃。那位先生叫我說一說計劃,我努力講了十分鐘,他已經聽累了,打個呵欠。 打那個時候開始,我覺得自尊不算一回事,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但是與切身利益有關的時候,絕不能聽天由命,總得盡量爭取,失敗也不打緊,有人笑我嗎,那不過是他下流。 相由心生,因此外形日益邋遏,也不高興再打扮,這也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法:表明是賣藝不賣身。 我沒有開車子出來,站在路邊載計程車,一站半小時,也不覺累,一邊欣賞白花花的雨景。 「楊小姐。」 是葉家的司機,把黑色大車彎到我這一邊來,硬是要載我一程。 我本想去看父親,奈何身上穿著黑旗袍,爹最恨黑色,我只得回家換衣裳。 到家又不想出來,我攤開圖表再度勾出細節,雨仍然沒有停,不住傾訴,好幾個鐘頭了,什麼話都應該說盡了,但也許她已經有大半生沒見到他,而她又確信他仍然愛她,所以還可以說至深夜。 而我沒有這種運道,我沒有話說,人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已經老了,且無話可說。 我扭開無線電。一次陶陶見我聽歌,像是遇著什麼千古奇聞似的:「媽媽,你也聽歌?」上了三十,除卻吃睡穿,最好不要涉及其他,年輕人最殘忍,覺得聽歌的媽媽不像媽媽,虧欠他們。 至傍晚雨停止後,我終於買了溫室桃子去看父親。 這一陣子他變了,愛吃愛睡,脾氣倒不如從前壞。 他向我埋怨,說腰子痛。 我同他說,大抵是肌肉扭傷,不必擔心。 陪父親吃過飯才打道回府。他如小孩子,一邊吃一邊看電視,完全認了命,承認癌症是生活之一部分,不再發牢騷,因此更加可悲。 世球找我,「出來陪我,之俊,說說話,我需要安慰。」 「到台下來喝杯龍井吧。」 他駕著開篷跑車來,也不怕陰晴不定的天氣。他們說這便是浪漫:永遠與你賭一記,流動,不可靠,沒有下一刻、明天、第二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