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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亦舒 只有六小時睡眠,世球還自備威士忌到我房間來喝,他這種人有資格娶三個老婆,分早午晚三班同他車輪戰。 我用手撐著頭,唯唯諾諾,頭太重,搖來晃去,終於咚地撞到茶几上,痛得清醒過來。 世球大笑,過來替我揉額角,嚷著「起高樓了」,忽然他凝視我,趨身子過來要吻我,我立刻說:「世球,你手下猛將如雲。」 世球立刻縮手,大方地說:「我不會勉強你。」 我很寬慰。 「你是吃醋了嗎?」 「神經病。」 「我念中學的時候,有個男同學早熟,他經驗豐富,與我說過,如果女孩子肯罵你神經病,對你已經有感情了。」 我們大笑。 第二日會議很有用很有建設性,皆大歡喜,大局已定,我們回去將做初步正式圖則。 世球說:「頭五年一定要賺回本來,跟著五年才有純利,這十年後資產歸回當地政府,最大敵人是時間。散會。」 我一定要到淮海中路去。 世球陪著我,在這條鼎鼎大名,從前是法租界的霞飛路上踱步。熱氣蒸上來,感覺很奇異,世球問我,有沒有可能,他父親同我母親,於若干年前,亦在同一條路上散過步? 他說:「從前國泰大劇院在這條路上,父親喜歡珍姐羅渣士,苦苦省下錢去看戲。他兄弟姐妹極多,而祖父是個小職員,半生住在宿舍裡,他童年很困苦。」 葉伯伯的一生與我父親剛相反。 「要不要買些什麼?」他問我。 我搖搖頭,我並沒有在旅行期間購物的習慣,通常是一箱去,一箱回,看見人家什麼都抓著買就十分詫異。 「我同你去吃刨冰。」世球說。 與他去到戈壁他也懂得玩的門檻,環境真的難不倒他。 菠蘿刨冰既酸又甜,又有一股濃厚的香精味,不過含在嘴裡過一會兒才吞,倒別有風味。 「回去吧。」世球笑,「我們還要吃晚飯。」 女同事們還是去購物了。 助手給我看她買的一串項鏈。真的美,全用綠寶石串成,珠玉紛陳,價錢公道,陶陶最喜歡這樣的飾物,我見獵心喜,連忙問在什麼地方買。但時間已晚,店舖已打烊。 幸虧助手取出另一條讓給我,我才有點收穫。 結構工程師找到一條絲披肩,流蘇足有三十厘米長,結成網,每個結上有一顆黑色的玻璃碎米珠,東西是舊的,但仍然光鮮,一披在身上,整個人有神秘的艷光。 我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看的衣物,讚不絕口,不過不像是中國東西。物主很高興,告訴我,那是俄國人遺落在這裡的,說不定是宮廷之物。 我不敢相信,詭秘的古國,無論拾起什麼都有幾十年歷史,一張布一隻花瓶都是古董,而且保存得那麼好,奇異地流落在有緣人的手中。 還有人買到鑲鑽石的古董表,只有小指甲那麼大,機器還很健全,只不知有沒有鬼魂隨著它。 我們這班蝗蟲,走到哪裡搜刮到哪裡,總有法子作樂,滿載而歸,我慨歎地笑了。 深夜,世球說:「在這個古老的城市住久了,不知你是否會愛上我?」 我看他一眼,不出聲。 第二天清晨我們上了飛機。 回到家,弟弟立刻找到我,我連行李都來不及收拾便趕往醫院。 繼母眼睛腫如核桃。 我同她說:「他脾氣一直壞,架子一直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凡事忍著點。」 她拉著我的手,「切片檢查過了,是鼻咽癌。」 我頭上轟的一聲,如炸碎了玻璃球,水晶片飛濺至身體每一角落,都割在肉上,痛不可當。 啊,上主。 我握住繼母的手,兩人坐在醫院走廊長凳上,作不了聲。 過半晌,我撇下她去見醫生。 醫師很年輕,很和藹,總是安慰病人家屬:「對這個症候我們很有研究,已開始電療,幸虧發現得早,有機會」等等,我沒有聽進去。 我去病房看父親,他剛服了藥。 他看見我只是落淚,他們已經告訴他了,這真是天地間最殘忍的事。 他同我說:「我們明明是一對。」 我一時間沒聽懂。 「我們明明是一對,她是獨女,我是獨子,門當戶對,可是葉成秋偏偏要拆散我們。」 我聽明白後怵然而驚,他已經糊塗了,當中這幾十年像是沒有過,他永遠不會原諒母親。 「葉成秋是什麼東西?」他不住地說,「他算什麼東西?我楊家的三輪車伕還比他登樣。」 我說:「是是,你休息一會兒,爸。」淚水滾滾而下。 護士前來替他注射。 「之俊,」父親握著我的手,「之俊,做人沒味道。」 我也不再顧忌,把頭靠在床頭上哭。 護士像是司空見慣,平靜地同我說:「不要使他太激動,你請回吧。」 歷史上所有的不快都湧上心頭,我像個無助的孩子般,坐在病房外號淘大哭,怎麼都忍不住。兩個弟弟見我如此,也陪著落淚,繼母用濕毛巾替我揩面,我發了一身汗。 抽噎著,忽然嘔吐起來。 醫生說「中暑了」,接著替我診治。 我拿著藥回家,面孔腫得似豬頭,昏昏沉沉倒在床上。 過一會兒發覺母親在推我:「之俊,之俊,脫了衣服再睡。」 我尖叫起來,「不要碰我。」 「你別這個樣子,人總會病的。」 我尖叫起來,「你巴不得他死,你巴不得他死。」 母親把我推跌在床上,「你瘋了,他死活還關我什麼事,他另娶了老婆已經二十年,兩個兒子都成年了。」 我才驚覺說錯話,急痛歸心,更加失去控制,嚎叫起來,「他潦倒一生,媽媽,他幾時高興過,太不公道了。」 母親也哭,「他潦倒,難道我又什麼時候得意過?」 這話也是真的,我只得把頭埋在枕下尖叫。 「芬,你先出去。」 是葉伯伯的聲音。 葉成秋輕輕移開被枕,用手撥開我頭髮,「之俊,三十多歲了,感情還這麼衝動,對自己有什麼好處?」 他堅定的聲音極有安撫作用。 「傷害你母親能減輕你心中痛苦?」 「我不要你管。」 「你不要我管要誰管?」他笑。 我回答不出。 「人當然有悲傷的時候,切勿嫁禍於人,拿別人出氣,叫別人陪你痛苦。」 他陪著母親走了。 我支撐起來換睡衣,天旋地轉,只得又躺下來。 第六章 再睜開雙眼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我並沒有即刻開燈,呆著臉沉默著,暗地裡只聞到頭髮受汗濕透後的酸餿氣,我歎口氣,又決定面對現實,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媽媽。」 陶陶的影子在門邊出現。她走近我,坐在我床邊。 「我煮了白粥,要不要吃一點?阿一送了豆瓣醬來,是用篙白炒的。」 「我不餓。」 「同你切點火腿片好不好?」 「你回到外婆家去吧,我過一兩日就好了。」 「是外婆叫我來的。」 「我沒事,只想洗個頭。」 「我幫你吹風。」 「一生病就想剪頭髮。」 「媽媽的頭髮大抵有一公斤重。」陶陶在黑暗中笑。 至此我已經平靜下來,對於剛才失態,甚懷歉意。 「外公不是不行了吧?」 「亂講。」 「人總要死的。」 年輕人一顆心很狠。 「其實我們一年也見不到外公三次。」 我歎口氣,改變話題,「你拍完戲沒有?」 「拍完了。不過現在幫忙做場記。」 我忍不住問:「你把喬其奧全給忘了?」 「我以為你不喜歡他。」 「你沒有回答我問題。」 「忘了。」 「很好,能夠忘記真是福氣。」 陶陶拉開床頭燈,看見我嚇一跳。 我笑,「可是成了蓬頭鬼了?」 「一笑又不像,好得多。」 她扶我洗了頭、幫我吹乾,編成辮子。我覺得太陽穴上鬆了一點。 我縮縮鼻子:「什麼東西燒焦了,粥?」 「不是,早熄了火——哎呀,是藥。」 一小壺神曲茶燒成焦炭。 我瞪著陶陶,忍不住笑起來。 死不去就得活下來。 還不是用最好的浴鹽洗泡泡浴。 父親自醫院回家,繼續接受電療,我每日下午去看他,情形並不那麼壞,只是支出龐大。 一連好幾天都沒見世球在華之傑出現。 一日大清早,我回到寫字樓,看見他坐在我桌子上喝黑咖啡,西裝襟上,別著塊黑紗。 我一震,手上捧的文件險些兒跌在桌子上。 他抬起頭,一切盡在不言中,眼神很哀傷。 「世球。」我無限同情。 「我只覺得體內一部分經已死亡。」 「什麼時候的事?」我拉張椅子坐到他身邊。 「前夜。」 「你父親如何?」 「自那時開始不食不眠。」 「我沒看見訃聞,自己也病了數天。」 「我母親是一個值得敬愛的女人。」 「一定。」 「我是這樣傷心,之俊,我竟哭了,生平第一次流下眼淚,我心如刀割。」 「我知道。」 「她一生寂寞,之俊,她也知道父親並不愛她,而我又那樣不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