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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婀娜回來的時候我立刻跟她聯絡上。 「寧馨兒說什麼?」我急急問。 「你是關心她,還是你父親?」婀娜反問。 我看了看自己的良心,答:「我父親。」 「壞消息,我跟她提起喬老先生,她輕描淡寫地說:『不要再提這個人,我摁死他,猶如摁死一隻螞蟻一般。』」 我的心直沉下去。 「她又說:『姓慕容的人待我好歹,我都看慕容先生的面子,我忍不得旁人對我囉嗦。』」婀娜說。 「後來呢?」我說。 「後來我就回來了。」 「她人呢?」 「留紐約辦些私人的事。」 「婀娜,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不行,我趕著看大樣,下星期吧。」 我像是有預兆似的,坐立不安。 「大個子呢?阿琅呢?他們回來沒有?」我追問著。 「阿琅回來了。」 「哲特兒呢?」 「那還用問嗎?阿琅在哪裡,他自然也在哪裡。」婀娜掛了電話。 我連忙打電話到慕容府。 那邊的女傭人說:「咱們小姐說,不認得什麼喬先生。」 「什麼?」我跳得八丈高,「不認得我?」 太現實了,太卑鄙了。不認得我?我倒抽一口冷氣,好,我如今也明白世情的冷暖,原來就那麼簡單:男女之間根本沒有友誼存在,除了婀娜,世間沒有講義氣的人。 我大力摔了電話。 我在家度過七個寂寞的日子,唯一的工作是在媽媽打麻將的時候,我端張椅子在身後看著侍候。 媽媽是高興的,幾乎掉了一根針也得叫「穆兒」撿起來。 一切靜得不像話。 太靜了,像置身於暴風雨的前夕。 第八天,我坐在那裡吃早餐,忽然之間聽見書房內傳出一聲慘叫—— 「不可能!不可能,這是怎麼一回事?我不相信!」 是父親的聲音,我「霍」地站起來,發生了什麼事? 接著有重物墮地。 我連忙跳起來,奔到書房,用腳踢開門。 「怎麼了?」媽媽也搶到,「老頭,你怎麼了?」 父親仰臥在沙發上,還穿著織錦晨樓,如離了水的金魚股喘著氣,指著攤在地上的一份報紙。 母親過去扶住他,我拾起報紙,是財經版,血紅的大字: 「某財團高價搜購喬氏股票,出手奇闊全不符合經濟原則,內因耐人尋味真相有待發掘,市面紛紛拋售一夜間奇峰突出。」 我驚問:「這麼什麼意思?嚇,這是什麼意思?」 母親將報紙奪過來看,「什麼會這樣?」她也目瞪口呆。 這時候書房裡三隻電話同時響起來,我連忙接聽。 全是喬氏企業的總經理、會計、助理,他們在電話裡嚷:「這是怎麼一回事?快請老闆來聽電話,老闆有什打算?老闆自己手上到底有多少股權?我們的飯碗保不保得住?」 「哥哥呢?」我問,「我那些有生意頭腦的哥哥們呢?」我慌作一團。 父親掙扎著起來,將電話的插頭全部拔掉。 書房內剎那間又靜了下來。 他沉聲對母親說:「你回房去,不要理這裡的事,打扮得漂漂亮亮去逛公司,快去。」 母親哭喪增臉,「老頭……」 「去呀。」他揮舞著雙手。 母親不得不聽他的話。 父親接著說:「穆兒,你留下來。」 「是。」我立刻答應。 心中隱隱佩服老父,這樣的大事也不過只令他失態一陣子。 他立刻打了見個電話,把三個哥哥與七個總經理召了來。 不到半小時,書房裡黑壓壓地擠滿了人,像二次大戰盟軍的總司令部。 父親仍然穿著晨褸。他深深吸一口氣,說道:「很明顯,有人要喬氏垮台。」 大哥說:「為什麼?沒有人會這麼笨,喬氏一向有實力。」 二哥說:「所以三十五元的股票有人以四十八元收購。」 三哥說:「但是要整垮喬氏,他們得耗資十億,有沒有這樣笨的人?」 「為什麼不?」父親反問,「喬氏一向賺錢,他們以這個資本做生意,未必年年有進賬,現在除笨有精,過三年喬氏保證替他們賺回來。」 七個總經理一聲不響,我發誓他們一回家就會打開《南華早報》聘人欄尋新的工作,他們有什麼良知? 我很憤怒,一個人除了骨肉至親,誰都不要相信。 「是哪個財團在做攪手?」二哥問。 「國際證券,當然。」大哥說,「幕後主持人是誰,我們永不會知道。」 二哥問:「結果會怎麼樣?」 「三天之內可以分曉。」大哥說道。 父親慘笑:「最多我下台好了。」 七個總經理齊聲問:「喬氏企業是否會易名?」 父親答:「我這個董事長一垮台,喬氏兩個字還站得住腳嗎?」 他們面面相覷。 大哥說:「老三,你盡量去打聽看是誰的傑作,我不慣被人整死了不知仇人是誰。」 父親說:「我心中知道是誰。」 我也知道。 太毒了,曼陀羅還不比她毒。 二哥問:「誰?進行得這麼快,這麼順,完全是迅雷不及掩耳,誰?」 父親嘴裡迸出三個字:「慕容氏。」 總經理們嘩然。 我跌坐在沙發上,用手掩往臉。 「她要我好看。」父親喃喃的說,「太厲害了,我遠遠低估了她,我應遭此報。」 大哥遞一個眼色給二哥,「爹,你累了,一切交給我們,事到如今,只好聽其自然,你先休息一下吧。」 三哥扶父親上樓去休息。 二哥說:「各位請回到工作崗位,切勿作任何聲張,對所有新聞媒介均表示無可奉告,切記切記。」 那些總經理們面如死灰般走了。 我們四兄弟坐在書房內沉思,每人面前一杯黑咖啡。 忽然之間我有一絲高興,我們四兄弟多久沒有這樣赤裸裸心對心的互相商量一件事了?平時各管各忙:追女郎、享樂、做生意,各懷鬼胎,幾時有試過這麼團結? 只聽得大哥問:「慕容氏有什麼能力來與喬氏打這麼大的一仗?」 二哥說:「慕容氏很神秘,他們的基地根本不在東南亞,一向陰私得很,高深莫測。」 三哥問:「那年輕的寡婦有什麼作為?」 大哥說:「很難講,我去打聽打聽,去問問幾個師公,就可以知道幕容氏的來龍去脈。」 二哥說:「好,就算敵人是慕容氏,他們為什麼要做這一宗損人不利己的生意?」 三哥沉吟,「你不聽爹說嗎?三五年,他始終有利可圖,或許只為了製造聳人聽聞的新聞,打擊商場高手的信念,很難說,這根本是一場戰爭。」 大哥苦笑,「但願老兵不死。」 二哥看著我:「小弟怎麼一言不發?」 我囁囁說:「我不懂。」 大哥說:「講講你的意見,局外人往往最清楚,旁觀者清。」 我問:「喬氏企業是輸定了?」 「這還用問嗎?」大哥苦笑。 「爹手頭上仍有些許控制權,」我說,「我們不致餓飯。」 「說得很好,繼續下去。」 我吞一日誕沫,「爹也是少六望七的人了,雖然不顯老,可是在商場打滾達半個世紀,也很累的了,依我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索性退休了也好。」 大哥聽了頓時不悅:「小弟真是,說出這樣外行的話來,爹與喬氏企業,兩為一體,這麼多年來,喬氏企業便是他的生命的全部,一旦失去這個依傍,他還活得下去嗎?」 二哥說:「各人有各人的嗜好與志向,小弟,叫你來上班開會,你是無論如何不肯的,是不是?叫爹閒在家中養魚種盆栽,他也不會快樂。」 三哥歎口氣,「公司落在旁人手上,第一步要做的,便是讓父親宣佈退休。」 我茫然站起來,踱出書房門,可憐的父親,近五十年來的心血……他生命的全部。 而曼陀羅說:「我摁死他,猶如摁死一隻螞蟻一般。」 我深深戰慄,為了人家幾句話得罪了她,她就叫人傾家蕩產,太可怕了。 我走到婀娜那裡去躺著。她的雜誌本月已經截稿付印,所以有空聽我訴苦。 我說:「我現在恨透這個女人了。」 「因愛生恨?」婀娜一貫地取笑我。 「隨便你說什麼。」 「傳說自古傾國傾城的女人,大多如此,有這種本事。」 「這麼小器?為了這麼小的事情?」 「烽火戲諸侯不過是為了一個微笑而且。」婀娜提醒我。 「我父親並沒有惡意……」 「也許她最忌諱就是這個。」 「我一定要找到她,我願意向她道歉,這不過是一件小事。」 「也講她寂寞久了,難得有這個機會,借此大施法力。」婀娜怔怔地說。 「可是我父親年邁,受不了這種刺激,不能夠陪她玩這個遊戲。」我說。 婀娜說:「患難見真情,我覺得你真是孝順仔。」 「爹很苦惱,他根本沒有自己,一輩子就想出人頭地,找點事業來做……」 「喬老先生不見得是這樣的一個弱者,在過去五十年中,被他併吞的公司會少嘛?人家又找誰算賬?好比關羽去向太乙真人討他的尊頭,太乙問他:那你閣下過五關斬六將那些頭呢?問誰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