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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亦舒 我沉默了。 隔了一會兒,婀娜笑問:「式微,式微,胡不歸?」 我伸個懶腰,「真的,荷包式微。」 「她拒絕了你?」婀娜又問。 我跳起來,這鬼靈精,什麼都知道。 我點點頭。 「不是老說得罪你的話,你連一成的希望都沒有。」 「但是……但是她是那麼神秘美麗,任何男人見了她,都會興起占為已有的慾念。」 「這點我完全同意,她是真正的尤物,」婀娜點點頭,「她靈魂深處,隱藏著無限秘密,身世可驚可歎。」 「她為人也可敬可佩。」 「這倒是,單看她處處包涵慕容琅,就知道她難能可貴。」婀娜說道,「我要是男人,我也追求她哩。」 我感動的說:「婀娜,你真是我的知己。」 她牽牽嘴角,「明天我們表演時裝,你來拍照吧,後天收工一起回去。」 我將頭擱在花格於檯布上,「你不打算逛逛紐約?」 「下次心情好一點的時候再逛。」她拍拍我手背,「今天晚上你睡哪裡呀?」 「到大個子的套房睡。」我說。 她點點頭。 「明天慕容琅登台,沒問題吧?」我也關心起來。 「沒問題,有寧馨兒顧全大局,我才不怕她溜。」婀娜精明的時候也蠻厲害的。 婀娜陪著我回華道夫,大個子見了我倆,會心的微笑。 婀娜走了以後,大個子唏噓的說:「你們倆最幸福。」 我把雙臂枕在腦後,不作答。 一宵無話,第二天一早就背著相機,帶著哲特兒,跟婀娜出發。 後台嫣紅奼紫,千嬌百媚,都擠滿了可人兒。我恨不得跟大個子說:「隨便挑一個,都勝過慕容琅,那妞沒良心,不是好人,划不來。」但是大個子情有獨鍾,仰著頭,偏偏等候慕容琅。 我與婀娜第三千六百次重修舊好,故此使盡渾身解數,努力攝取珍貴鏡頭。 綵排時分,慕容琅大駕光臨,緊繃著一副孩兒臉,大眼睛裡滿是恨的火焰,我不敢與她的目光接觸,怕燃燒起來。 啊,寧馨兒也來了,兩個成衣界鉅子馬上受寵若驚地迎上去,一左一右地傍住。 她穿黑色,胸前一隻老大的翡翠別針,頭髮永遠挽在腦後,再沉樸的打扮也掩不住她的艷光,她的臉上沒有透露任何信息,含蓄地與我頷首打招呼。 我頓時置身於第九層雲霧中,啊,是斗率宮還是離恨天,我到底身在何處? 我正在暈陶陶,不能自己的時候,忽然之間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我還以為是哪個美人兒,頭也不轉過去,就說:「什麼事,蜜糖兒?」 誰知身後冷笑一聲:「我剝你的皮,蜜糖兒。」 我嚇得英雄氣短,這聲音明明是爹爹,他怎麼到這裡來了? 「爹。」我發抖地稱呼他,他要兒子怕他,兒子就得滿足他。 他哼地一聲,「你這一輩子就打算這麼過?拿著架相機在女人堆中打滾?」 「你就燒了我吧,」我氣也上來了,「你何必到哪兒都對著兒子臭罵呢?」 「你說什麼?」爹沒想到我敢駁嘴。 「我叫你饒了我,要不,咱倆就乾脆登報脫離關係亦可。」 我僵了。 「好,是誰指使你這樣子公開反叛父母的?說。」老爹手中拿著《華爾街日報》,捲成一支棍子狀,沒頭沒腦地朝我頭上打來。 我縮成一團怪叫,「搞什麼鬼?從香港罵到紐約,你自己更年期荷爾蒙失調,憋得緊,拿我來出氣。」 這時旁人也都紛紛轉過頭來看熱鬧。 寧馨兒露出關切的神色來。 我大聲問:「這裡是私家場地,誰放這個瘋老頭進來的?」我豁出去了。 老爹下不了台,忽然衝到寧馨兒面前,指著她問:「是你離間我父子感情?是你教他不務正業,跟著你進進出出?你當心,我不會放過你。」手指頭差點碰到她鼻子。 寧馨兒呆住了,她平時這麼鎮靜冰冷的一個人,此刻也不禁氣白了一張俏臉。 她清了清喉嚨:「這位是喬老先生吧?我想其中有誤會了。」 「誤會,什麼誤會?這件事,從頭到尾,我都非常清楚,慕容太太,你要動年輕人的腦筋,不該在喬家下手。」 我大驚,「爹,你在說什麼?快住口。」 寧馨兒沉聲說:「喬老先生,你要是再沒完沒了,我可要對你不客氣的了。」 爹也冷笑一聲,「我見你是女流之輩,也不跟你碎嘴,你對我不客氣?我沒叫你好看,你倒要對我不客氣?」 寧馨兒一張臉變得如白紙一般,她狠狠的說:「喬老,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她轉身,拂袖而去。 我心頭一陣涼。 她動氣了。 寧馨兒聲音中的委曲、憤怒、仇恨,猶如白娘娘在水漫金山前夕之心情。 「老爹,這下子你糟了,」我說,「你得罪了她。」 「得罪她又怎麼樣?我怕誰來著?三十五年前我喬某人憑兩萬五千元港幣起家至今,我怕誰?」爹猶夷然地對牢寧馨兒背影大聲說。 「爹,走江湖的俏女郎最不容忽視,你別托大了。」 「你這個忤逆於,都是為了你,你還不跟我回去!」 「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你以為我不敢與你脫離關係?」 「你不該當眾侮辱女人家。」 「這種女人就是狐狸精化身。」 我呆呆的看著父親,「你老了,爹。」 婀娜奔過來,「喬,什麼事?寧馨兒跑掉了——咦,喬伯伯——」 她怔住。 「我來押喬穆回去。」老爹說,「下午三點我在肯尼迪機場等你。」他指著我說。 完了。 完了。 阿琅撩起裙子急急地走來,「婀娜,阿馨到什麼地方去了?她走了誰主持大局?」 爹皺起眉頭:「這又是誰?」 婀娜不能不答他:「慕容小姐。」 爹罵:「一筆糊塗賬。」他轉身走了。 婀娜問:「這是怎麼回事?」 「老頭失心瘋,」我恨恨說,「把寧馨兒當作是采陽補陰的女妖,當眾給她沒臉。」 阿琅「唉呀」一聲,「每個人都有傷心事,阿馨最恨別人視她如不正經女人,這次糟了。」她變色。 「喬老先生怎麼如此衝動?」婀娜問。 阿琅呆了一會兒說:「阿馨是天崩於前不動於色的那種人,我一輩子也沒見過她動氣,一動氣非同小可。」 我心頭涼颼颼的,「她會怎麼樣?」我問。 婀娜與阿琅面面相覷。 婀娜說:「喬老先生小覷了慕容氏的影響力。」她跌足。 「她一個女人,她能怎麼樣?」我緊張的問。 阿琅看著我,圓眼睛有一絲幸災樂禍的神情,拉一拉裙子,「我要回後台去了,表演快正式開始了。」她竟忘恩負義地離我而去。 婀娜歎口氣說:「血濃於水,信焉,兩父子再不和,遇到要緊關頭,你仍然關心他。」 我抓著婀娜的手,「你說我該怎麼辦?」 「跟你父親回去吧。」婀娜說,「解鈴還是繫鈴人,我不信寧馨兒為著幾句氣話就被得罪了。」 「她是一個厲害的女人,」我說,「別低估她。」 「你先回去吧。」婀娜說,「我來探探她們的口氣,我一到香港就與你聯絡。」 我只得聽從婀娜的話,乖乖地跟父親回去。 父親在飛機上一言不發,閉著眼睛假睡,我偷偷瞧他,發覺他老得多了,一額頭的皺褶,不禁內疚起來。我引他說話:「爹,你也算是人精了,怎麼一上來就得罪人家?」 他仍然閉著雙目,隔了很久不出聲,我以為他不打算回 我歉意問:「是為了我的緣故嗎?」 「一半。」 「另一半是什麼?」 這次足足隔了十分鐘,爹又說:「我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女孩子,她嫌我沒錢,我失戀了,她的眉梢眼角,就是像這位慕容太太。」 爹忽然自爆幾十年前的內幕。 我深深吃驚,「你懷恨這麼久?你竟遷怒於別人?」 爹長歎一聲,「一時竟控制不住。」 天呀,半個世紀前的事了,君子報仇,也未免太晚了一點,竟將氣出到寧馨兒的頭上去,天若有情天亦老。 女人的愛雖然氾濫,恨也不簡單,最怨毒的是:你說她醜,你說她不好看,你說她沒人要,你說她貪財,你說她是狐狸精。 這是對一個女人最大的傷害。她不會饒你。 「到了家,我要你搬回來住。」爹說。 太過分了。 家裡每天三次開飯的時間有準則,開過了就不再有機會吃,連餅乾也沒有一塊,車子每天早上八點半停在大門口,集合就開出,也不等,遲者向隅,閣下自誤,這種地方哪裡住得人? 我抗議:「我自己有個架步……」 「解散它,回來要不唸書,要不學做生意。過去我對你實在太縱容,現在我要將網收緊,否則就脫離關係,長痛不如短痛。」 我想到母親,又看見老爹眼角額角的皺紋,應允下來。也罷,搬回去住一兩個月,到時說不定兩老願意用一大筆現款來送我這個瘟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