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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差多少?」我歎口氣。 「你替我付酒會的六萬元吧。」 我的眼珠子差些沒從眼眶裡掉出來,「六萬!」我驚叫,「那樣子每人喝杯果子水要六萬?」 「哈拿,我有單有據的。」 「人情呢,收回來的人情呢?」我責問她,「總有禮券什麼的吧。」 「哪裡有,每人送半打玻璃杯才真,現在家裡有一千套茶杯。」 「六萬!」 「別為難我,哈拿,這不是大數目,你是個生意人,手頭上總有現款周轉。」 我心痛的看著她,「馬大,這話不是你說的,你不懂說這樣的話,這是別人教你的。」 馬大焦急的說:「哈拿,你幫幫忙。」 我取出支票本子,歎息一聲、要寫銀碼。 她說:「寫八萬。」 「什麼?」 「八萬,我們要開銷。」她一本正經、理直氣壯的說。 「你們要開銷,我也要開銷呀。」我站起來,「我不寫這個支票,你有本事,你等媽媽回來,她要給你,我不管。」 馬大急得團團轉,「哈拿,你這不是跟我為難嗎?」 我臉如土色的瞪著她,她似科幻小說中那種被外星人侵佔了肉體的地球生物,外殼是裘馬大,但靈魂屬於異型,控制她腦細胞的是梅令俠。 我握緊拳頭,如果我不寫支票,馬大不敢面對梅令俠,但寫過這一張,以後還有三萬張跟著來,我們家養不起這樣的姑爺。 我氣得發抖,但是投鼠忌器,又怕傷著玉瓶兒,我無可奈何的寫張八萬元支票,交給馬大。 馬大把支票放入口袋,緊緊抱住我。 我說:「馬大馬大,你回來吧,媽媽與我永遠愛你。」 她伏在我肩膀上,她也雙眼通紅。 「馬大,你並不快樂,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但梅令俠揚聲叫她:「馬大,好了沒有?」 馬大急急推開我,用手指抹去淚痕,「來了。」 她匆勿走出房間,我跟在她身後,只見她向梅令俠點點頭。 梅令俠馬上眉開眼笑的對我說:「哈拿,我的好妹妹,謝謝你。」 我瞪著他,雙目充滿恨意。 我舉起手指著他的鼻子,「梅令俠,你好好的看待我妹妹,不然我要你好看。」這兩句話是從牙齒縫內拼出來的。 亞斯匹靈嗅到我對這個男人的敵意,馬上前來保護它的主人,緩緩走到梅的跟前,咧開嘴,胡胡做聲。 馬大說:「唉呀,它這麼大了。」 我說:「足以咬死一個沒有良心的人。」 梅令俠說:「哈拿,你幹嗎瘋瘋顛顛的,沒良心的人恐怕是殷永亨吧。」他還笑。 我上前一步,氣得說不出話來。 馬大蹬足:「你們兩個,怎麼搞的,以前不是好朋友嗎?來來,令俠,我們先走一步,改天再來看媽媽。」 馬大慌忙挽起梅令俠的手,要走。 亞斯匹靈像一塊淺灰色的大石似的攔住他們,梅嚇得不敢舉步。 我浩歎,咱們罵不像人的人叫狗,可是狗明明情深義重。 馬大尖叫:「你這只死狗,我不相信你敢咬我。」她舉腳踢亞斯匹靈。 我連忙叫,「亞斯匹靈,過來。」 它挨了一腳,「霍」地要撲出去,被我喝住,老大不願回到我身邊。 「走。」馬大便拖著梅令俠走了。 李伯母陪著媽媽回來,我同媽媽說出剛才的事。 媽媽與李伯母同時低下頭。 過很久,李伯母說:「怎麼講呢,竟同我家裡那位一般作風,長此以往,不是辦法。」 媽媽想很久,一杯茶捧在手中,也沒有喝。 我忍不住,「媽媽,我們為什麼不叫馬大回來?」 「那怎麼可以,已經是他的人了,不能拆散他們夫妻。」 「我們明明知道馬大在火坑裡。」我如熱鍋上的螞蟻,「不能見死不救呀。」 「她愛他。」 「這算是哪一門的愛?」我拂袖而起。 「可是她已經懷著他的孩子。」 我聽了這話猶如頭頂淋著一盆冰水。 「什麼?」 「有什麼法子!」媽媽又低下頭。 我不怒反笑,「這麼老土。」 媽媽說:「還有什麼辦法?只當我們前輩子欠這個姓梅的罷了,愛屋及烏,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真是不折不扣的一隻烏鴉。」 李伯母問:「有幾個月?」 「兩個多月。」媽媽說,「想到孩子我就心軟,一直盼著做外婆,心都慈了,還有什麼話好說?」 「媽媽,那麼我們怎麼辦?」 「我打算當去一層房子,給他們幾十萬,怕有一陣子好用。」 「什麼?媽媽,你也未免太縱容她,像梅令俠這種作風,金山銀山都被他吃空,他根本不愛馬大,媽,你應該看得出來吧。」我說。 媽媽看著遙遠的地方,「可是馬大相信他愛她,這就夠了,哈拿,你太認真,這個世界,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我無話可說,既然媽媽已經決定要幫他們,我還有什麼資格發言。 李伯母說:「這樣也好,免得姑爺三日兩頭叫馬大回來取錢,有傷感情。」 「是的,女人身邊有個錢,免得男人欺侮。」媽媽說,「這都是前世所欠。」 我罵:「媽媽,你是信基督的人,什麼前世後世的。」 媽媽拉著我的手,「哈拿,別以為我不急,你聽我說,反正我過身後這些產業也是留給你們的,現在馬大有急用,先把她的那份給她,也沒有關係。」 我說:「我不信前輩子這些事的,性格控制命運,真沒想到馬大是這樣的糊塗人。」 李伯母笑,「我的話哈拿一定不要聽,她這個人,丁是丁,卯是卯的。」 「什麼話?」我轉頭過去問李伯母。 「糊塗是福,難得糊塗。」她笑吟吟地說。 我沒好氣,可是又不好意思問:所以你縱容李伯把身家全部敗光,現在還欠著一身債哪。 媽媽說:「她年輕,她哪裡懂得。」 我訕笑,「照你們說來,馬大還是個有福之人?」 「馬大是例外,」媽媽歎口氣,「咱們走一步看一步吧。」 ……有了孩子,我的心也軟下來。 我同亞斯匹靈說:「我們家快有嬰兒,你當心他炮製你,孩子與狗,勢不兩立,到時沒有人疼愛你,害怕嗎?」 亞斯匹靈從喉嚨裡哼出來。 可愛的小人兒,沒有牙齒,一個毛頭,哭起來眼睛緊閉,眼淚四射,張大小嘴…… 他會長得像梅令俠抑或馬大?都不要緊,一個小人是一個小人,誰是他父母都不要緊,他總是純潔可愛的。 我不信遺傳這回事,把他放在一個正常的家庭裡,在完美的環境中長大,他就是一個好人,我想像我自己抱著小人兒哄他睡的模樣,我要做姨媽了,嘿。 當他們兩夫妻再來的時候,我對梅令俠就沒那麼苛刻。 他們與媽媽在房中商量很久,得到滿意的答覆,一臉春風的出來。 我把馬大拉到一邊,「要做媽媽,怎麼不告訴我?」 她靦腆的問:「媽媽沒跟你說?」 「梅姑姑知道沒有?」我問道。 「沒有反應,」馬大的面孔一沉,「她對牢聖母像便足夠,我們別想在她那裡得到什麼好處。」 「她年紀也大,拿得出什麼好處給你們?現在媽媽幫你們解決問題,還不是皆大歡喜。」 馬大又笑,「媽媽對我們,真是沒話說。」 「來世變小狗來報答她。」 「哈拿,你那隻狗,越來越大,越來越恐怖,真不敢注視它。」馬大埋怨。 我顧左右而言他,「錢你要自己抓在手中,慢慢的用,對付梅令俠,要緊一陣,松一陣。」 她也避開話題,「永亨呢,有沒有寫信回來?」 我只好轉到閒事上去,「殷瑟瑟彷彿失了蹤,怎麼搞的?」 「我巴不得她生生世世別再出現。」馬大老大的不悅。 「怎麼,又給你麻煩?」 她欲語還休。 「別理她,你們孩子都快生下來了。」 「哈拿——」 「我總是站在你這一邊的。」我保證,「大屋一可以賣,我馬上向殷永亨取屋契過到你名下,好不好?」 「那你太吃虧了。」馬大驚喜的說。 「我要一半屋子幹什麼?你叫梅令俠安心等幾年,屆時少不了他的好處,叫他別焦急。」梅令俠這種人,油鍋裡的錢他都想撈起來花。 「令俠令俠,」她喜悅的叫,「你聽見沒有?」 梅令俠居然有點不好意思,迎上來說:「我早說哈拿疼你。」 他仍然穿得無懈可擊,條紋襯衫配淺色褲子,一件白外套搭在肩膊上,油頭粉面,唇紅齒白,如果加三分狠勁,活脫脫便是個白相人。但此刻他是一個無能的,靠老婆為生的男人。 我歎口氣,這便是馬大的終身伴侶?但願她不會伴他一生,我黑心的想。 他搭訕的問:「永亨有信來嗎?我聽人說他水土不服,病在床上。」 我一震。 「別是中了降頭,被美麗的土女下了蠱。」馬大笑。 我定一定神,說永亨,永遠叫我接收二手新聞,我真受不了他,他幾時才肯親口告訴我,關於他自己的一手資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