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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嗯。」

  小郭先生說這個「嗯」字,說得很有勁道,表面上像是在應佟志佳,其實十分懷疑。

  「有什麼不對嗎?」志佳問。

  「有許多不對。」

  佟志佳笑,她想起兒童樂園裡那些叫孩子們「指出本圖中十處不對的地方」的圖畫來。

  她問,「有什麼不對?」

  小郭側著頭:「有什麼不對?」

  「慢慢你想到了,請告訴我。」

  志佳正想把華自芳與應佳均的合照放下,一眼看到一項細節,手在半空中凝住。

  小郭馬上注意到:「什麼事?」

  「這隻手表。」志佳指一指照片中應君手上的表。

  「手錶怎麼樣?」

  「他腕上的表好不熟悉。」

  「這是種很受男士們歡迎的金錶。」

  志佳抬起頭,想了很久,忽然笑:「是,我送過一隻同樣款式的表給倉喆做生日禮物,此刻才想起。」又加一句,「他嫌重,不肯戴。」

  小郭不語,重大概是藉口,嫌俗是真。

  志佳也笑笑:「我猜他是嫌那只表不好看。」

  這女孩並不笨。

  志佳接著向小郭抱怨:「我不瞭解他,我又不諳傳心術。」

  小郭溫和地答:「你喜歡他便可以了。」

  志佳無奈地笑。

  佟志佳把照片交給黃珍看。

  「珍,你應當記得這個人,他是你生命中重要人物之一。」

  黃珍瞄一瞄,嗤一聲冷笑:「過去的人與事,提來做甚。」

  志佳怔住。

  如果黃珍不是真的失憶,那麼,她真是一個絕情的厲害的角色。

  同那樣的人做朋友,有辣有不辣,好處是她公事公辦,條理分明,十分理智,但怕只怕她翻臉不認人,使人尷尬。

  當下志佳只能附和:「你的話有道理,」

  黃珍看著她:「但是你心裡不那麼想。」

  佟志佳微笑:「我不怕講真心話,」那當然,她是銀河的老闆,她有資格除下假面具做人,「我也希望學你那樣拿得起,放得下。」

  黃珍說:「但我是真的不記得了。」

  志佳語帶雙關:「這是你的選擇。」

  但是黃珍隨即說:「我們有什麼選擇?但凡記住一件事太痛苦,我們只得忘記。」

  志佳立刻聽懂了,「你說得對,只有過來人才會明白,為著對自己好,有時必須殘忍,否則屍骨無存。」

  黃珍笑:「你是千金小姐,你懂得什麼?」

  「我也知道保護自己。」

  黃珍說:「你沒有需要忘記的過去。」

  「我真的幸運。」

  「你沒有聽過關於你自己的謠言?」

  「沒有。」

  黃珍說:「志佳,你真的幸運。」

  「我身在福中卻分外知道福,家父是個有能力的好父親,二十多年來他為我擋卻不少風和雨。」

  黃珍站起來:「我有篇稿子要寫。」

  她離開佟志佳的房間。

  那張照片孤零零地躺在桌子上無人認領。

  至此,佟志佳明白黃珍已決意忘記過去。

  無論誰來提醒她都沒有用。

  只有最可惡的人,才會問:「你真忘記了嗎?我不相信你忘得了。」

  佟志佳的銀河雜誌只需人才,她不必理會那名人才婚姻生活是否愉快。

  志佳汗顏,她不想再追查黃珍的過去。

  過兩日,志佳致電小郭偵探社。

  幾經艱難,仍然找不到小郭本人,只得向秘書留言:「請小郭先生暫停查探華自芳一案。」

  志佳洋洋得意,自覺性格日趨成熟,對不應好奇之事已有自制能力。

  忽爾想起黃珍,她更加了不起,能在人前做到對自家之事都沒有興趣。

  至此,黃珍失憶的真假己不再重要,反正她不願提起過去。

  一個人若願意再世為人,他人不應阻止她。

  小郭的復電在下午來了。

  「有新發展,你願意來一趟嗎?」

  「小郭先生——」志佳想拒絕。

  「請與我秘書聯絡。」他掛斷電話,似忙得不可開交。

  志佳沒有機會把話說完。

  下午,方小姐有事請示,帶進來一大疊透明文件,與上司一道欣賞。

  志佳笑說:「沒有什麼比美女封面更賞心悅目。」

  「也更能增加銷路。」

  「這世界真膚淺,三十年的編輯功力,比不上一張性感玉照。」

  方小姐卻不甘示弱,補上一句:「有功力的編輯自然能找到了最新最熱的性感照片。」

  志佳大笑。

  半晌她問方小姐:「你用什麼牌子香水?」

  「我哪有空擦香水,做得一身臭汗才真。」方小姐永不忘表揚她勞苦功高。

  那麼,這隱隱約約的香氣自何而來?

  傍晚,黃珍走過佟志佳身邊,她訝異說:「珍、你的香水好特別。」

  黃珍略現不安,顧左右而言他:「你看你領結歪了。」

  志佳連忙伸手去扶。

  傍晚,志佳接到父親的電話。

  「志佳,我想見一見你。」

  「現在?」

  「與倉喆一起來吧。」

  「爸,通知這麼急,我不一定找得到他。」

  「八時我在家等你。」

  志佳本來約了黃珍去看戲,此刻只好推掉。

  她抱怨:「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即傳即到。」

  黃珍笑:「我若有那樣的父親,我踩著風火輪就去了。」

  佟志佳不知道她的小跑車算不算摩登風火輪。

  她父親佟青是那種老式小生意人,不喜充排場,人前人後非常謙卑,背後卻十分有主見,許多沒有經驗的對手因以貌取人,故失之子羽。

  志佳的繼母符美雲則是識貨的人。

  嫁了比她大近二十歲的佟青,立刻辭去工作,出任全職家庭主婦。

  志佳很佩服繼母,從此佟家有人斟出熱茶來,晚飯的菜式天天不同,色香味俱全。

  而且,弟弟長得那麼可愛,眉目間像足了父親,真是繼母一項成就。

  志佳準時抵達,按門鈴的時候想,這和應酬廣告客戶有什麼分別呢?她歎口氣,掛上一個笑容。

  出乎意料之外,佟家已經用過晚飯,而且,繼母不在家,分明迴避在外。

  佟父一定有要緊的話要說。

  他叫女兒到書房。

  他看著女兒一會兒,咳嗽一聲,「志佳,我立了遺囑。」也算得開門見山。

  就這樣?志佳放下了心,她最怕父親健康欠佳。

  她笑笑:「父親愛怎麼分配就怎麼分配好了。」

  佟父點點頭,「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父親給我已經夠多了。」

  「你沒有異議?」

  志佳斬釘截鐵,「一切以父親的意見為重。」

  佟青露出一絲笑容:「你繼母怪我無端端去立遺囑。」

  他在為他心愛的人開脫,志佳識趣地唯唯諾諾。

  「其實立遺囑是最普通不過的事。」

  志佳不出聲。

  佟青的語氣忽然冷淡起來,「但是你母親偏偏要爭個不休。」

  志佳聽到門鈴聲。

  先頭的佟太太,志佳的母親駕到。

  志佳十分訝異,難怪繼母要避開。

  母親連外套都不願脫下,根本不打算久留,見到志佳,便說:「你一切都對你父親講清楚了?」

  志佳答:「是。」

  「他聽了人家的話,要把全副身家留給兒子,你身為他女兒,不思進取?」

  佟青怒:「你挑撥什麼?」

  佟志佳溫言道:「媽媽,我有得住有得吃有得玩,我什麼都不缺,我聽父親安排。」

  佟青面色稍霽。

  「媽媽,」志佳拉一拉母親,「我腹如雷鳴,我們吃日本菜去。」

  佟青對女兒說:「改天再來。」

  走到門口,見保姆抱著小兒子出來,他順手接過,緊緊摟在懷中,那孩子也真乖,兩隻小手搭住父親脖子,動也不動。

  志佳握著母親的手離去。

  「我替你不值。」

  「媽媽我好得不得了。」

  「沒出息。」

  「媽媽你看馬大忙了一輩子,耶穌卻說得到上好福份的是馬利亞,你就讓我做優遊自在的馬利亞吧。」

  「難為你這樣看得開。」

  志佳無奈地笑。

  她母親猶自不服氣:「我沒有地位也就罷了,他不該把你排最後。」

  志佳不語。

  「他不該踩著親女去討好那個人。」

  志佳失笑:「媽媽我已經有足夠妝奩。」

  佟太太這才問:「你和倉喆也該結婚了。」

  志佳用了句陳腔濫調:「一紙婚書並不代表什麼。」

  兩母女細細品嚐日本清酒,一邊閒聊,不是不逍遙的。

  最後佟太太歎息一聲:「我代你不值。」

  那夜,志佳回到家中,也覺得寂寞。

  倉喆的電話要到半夜才到。

  「你找我?」

  「現在已經不找。」志佳語氣寂寥。

  「我累到極點,在手術室站了五個小時。」

  「我明白。」

  佟志佳不明白的是,何以從前他站完五個小時還可以來通宵陪女朋友。

  也許他的體力衰退得特別快。

  志佳說:「家父立遺囑把財產全部留給弟弟。」

  她聽到倉喆打一個呵欠,「不是全部吧,銀河出版社是你的。」

  他不同情她。

  「明天請接我上班。」

  「明早見。」倉喆如釋重負掛上電話。

  佟志佳要過很久才能入睡。

  父親的家已經沒有她的位置,她自己又尚未成家立室,真叫人尷尬,是以失眠。

  倉喆精神奕奕地來接她。

  佟志佳一拉開車門,即聞到濃烈的一陣香味,怔住。

  倉喆笑道:「小劉害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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