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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於晴    


   

  天女,是誰都碰不得的。現在,死者已矣,他只關心從此心無所依的獨孤玄。

   

  「等辦完了天女的喪事,不如……不如你隨我雲遊四海,四處散心,過幾年再回來吧,」陰煌子自始至終都像在自言自語,但他一點也不在意。

   

  以往不覺得,此時此刻竟感到庭院陰冷得嚇人。是因為天女不在了嗎?老實說,他陰煌子從未愛過人,不知道愛人有多苦,他只知自己的天地裡只有書,只想要將大隋天女的傳奇流傳百世。書未完,人已死,心裡雖有懊惱,卻更擔心他這個悶到極點的兄弟。

   

  他又安慰了好幾句,直到辭窮了、嘴乾了、舌快抽搐了,仍不見獨孤玄反應一下。若不是他眼神清明,幾乎要以為他已經發狂了。

   

  夕陽西沉,微光鑽進黑暗之中,庭院昏暗得沒有點起油燈來。一陣冷風襲來,讓陰煌子打了個哆嗦,眼角終於瞥到他有動靜了。

   

  「天黑了嗎?」獨孤玄格外清醒,望著四周的天色。

   

  「是……是啊。」他大感有異。「你……你是否要去見天女遺容最後一面?」他試探地問。

   

  他微偏著頭沉思了下。「是啊,我是該見她最後一面。」他反身走進自己屋內,在陰煌子還來不及驚訝的情況下又走出來,身上配住他護身的長劍。

   

  「你先回去吧。」

   

  「不……不不!」太怪異了,陰煌子警覺地說道:「我陪你一塊去。」

   

  獨孤玄微微一笑,沒有反對地往湖面樓閣走去。

   

  沿途是哀泣的家僕、丫環。天女之死尚未傳遍朝野,所以來祭拜的人極少,尤其入了夜,愈近樓閣,幾乎沒有人煙。

   

  也許是王輔賢想讓女兒死後的幾個時辰之內,安靜地歸天,便摒除了下人。

   

  湖面起了薄薄的霧,寒氣十足的逼人,陰煌子在幾乎瞧不仔細獨孤玄的面容之下,聽見他說道:

   

  「以前,我的天地裡只有芸娘,但在過去一年裡,你讓我瞭解到同性之間的兄弟情。」

   

  陰煌子微微脹紅臉,不好意思地說道:「那是我們有緣。」是真的有緣,第一次從書裡抬起眼睛去注意人,天女是第一個,而獨孤玄則為其二。

   

  只是從來沒有聽過獨孤玄好聲好氣地對他言語,一時之間微感不對勁。

   

  還沒有摸清楚不對勁的地方究竟在哪裡,就見獨孤玄斥退最後一個丫環,走進樓閣之間。

   

  閣內的花園裡有一具上等棺木。棺未封,女人的屍體躺在棺中,他的表情沒有變,轉身向陰煌子說道:

   

  「陰煌子,你可以走了。」

   

  「那麼,你呢?」

   

  「我?」他的神智短暫地閃了一下,露出笑容道:「我留在這裡。」

   

  陰煌子的頭皮發麻了,心在狂跳。沒有見過這個性子陰沉的兄弟這種笑法過,尤其現在是在死去的天女前啊。

   

  「我……我……」

   

  「回去吧。你還有大好前程在等你呢。」

   

  是該回去,不回去,他的下場必定會很淒慘;不用預知能力,他自己也能隱約感覺到。他的雙眼直視獨孤玄,曾經聽過旁人說這兄弟沒有爹,家中只有娘,十三歲便被賣到太史府裡……

   

  「我……」陰煌子嚥了嚥口水,不由自主地說道:「我留下,陪你。」

   

  獨孤玄望著他的眼神一時迷惑了,隨即又打起精神,笑道:「隨你吧。」他走向棺木前,注視芸娘依舊雪白的臉龐。

   

  看起來就像睡住了一樣。

   

  他伸出手,終於得償所願摸著她的眉、她合著的眼、她的鼻、她的唇。

   

  「有人近身棺木過了……」他哺哺自語,看著她眉間的硃砂痣。

   

  陰煌子微感驚訝,但仍答道:「先前我聽下頭的人說王大人帶勇太子過來……」

   

  「不止……」獨孤玄微笑道:「他以為讓她下一世墜進凡塵,就不必再受今生之苦。」隱進硃砂痣的血不止一個人。「好個宇文龍,你也滴血了嗎?」

   

  他腦中的影像倒回,陸續看見宇文龍、楊勇及楊廣滴血在她的靈穴上。

   

  他們三個人都想像他一樣索討她的來世嗎?人只有一個,四個男人,誰能追到來世得到她?

   

  長劍出鞘,聽見有人倒抽口氣;他抬起眼來,看見陰煌子盯著他,他忽露迷惑,道:

   

  「你還不走?」

   

  「我……我怎能走!獨孤兄,你究竟要幹什麼?」

   

  獨孤玄己沒在聽他的話了,劍鋒劃過手腕,一道血水立刻滑落,滴到芸娘眉間的硃砂痣,迅速隱去。

   

  「以吾之血,立下毒咒;以吾之命,換與天女王芸娘共處一世。」他說道。

   

  「獨孤兄,你在做什麼?天女已死,要如何共處一世?」

   

  「來世。」獨孤玄說完,劍尖又快又狠地續劃手腕,幾可見骨!

   

  陰煌子駭極,一時腿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將自己劃成滿身傷痕,每道傷日皆足以致命。

   

  「不……獨孤兄……你何必……你何必自盡?天下還有很多……很多值得你留戀的地方啊!」

   

  獨孤玄看他的眼神顯得有些莫名其妙,彷彿在說他已不再留戀世間。

   

  「我以吾之血,立下毒咒,願以生生世世遭焚燒之苦,願以生生世世承受天女王芸娘之孽障,願在輪落之間蒙受火燒水浸之苦,只求來世與天女王芸娘相遇。」他的血滴答滴答地流著,很快蔓延到陰煌子的腳邊。

   

  陰煌子嚇得無法思考,見他點起火炬,終於擠出話來——

   

  「你這是幹什麼?你以為你下毒誓,就能如你所願嗎?你這個傻子!你只是個人而已,就算你流血流盡了,上天還是不會聽見你的話……」他的話更然而止,因為瞧見獨孤玄扯下他縛在額間的頭巾。

   

  從來沒有見過他拿下頭巾的時候,現在才知道原因。

   

  他傻傻地望著獨孤玄眉間的硃砂痣,緩緩回頭再看王芸娘這一年來越發鮮紅的紅痣。

   

  「上天會聽見我的話,因為這是我下的毒咒。」獨孤玄輕譏道:「也只有這個時候,上天才會聽見我的祈求,當我獻上我的血肉時。」

   

  「原來……」難怪……難怪從來沒有聽過獨孤玄向天女訴過衷情,原以為是他知天女不懂情愛,現在才知道他憚走……有血緣之人,愈看愈有幾分相像……

   

  「我的天啊!」既然如此,那除了死去的護國天女外,還有一個有神眼的天人了?「你不能死啊!大隋的國運還要靠你去撐啊……」

   

  「為什麼?」獨孤玄的笑容沒了,自言自語說道:「為什麼?憑什麼我得去撐一個即將結束的王朝?王芸娘死了,我還活著幹什麼?我該死的神眼最後看到了什麼?看到來世我與她永遠無法交集,只因在同一個年代裡不需要兩個天人!我不知這一世是哪裡出了差錯,也許是因為我的出生,才讓她得多餘而體弱多病,如風中殘燭,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他血流過多,導致他極度昏眩,他勉強保持平衡,嘶啞說道:「既然是上天出的錯,那麼現在就該聽我所言,允我所咒,我將我的命、我的血、我的骨送還天界,我的屍灰將與此地共存,墮進湖水之中,我願在地府受盡火焚、水淹之苦,我只索一項:來世與天女王芸娘相遇!」

   

  陰煌子傻了眼,想要救他,卻心知救他也已是枉然。

   

  他的心已死,即使留下命,仍舊留不住他的魂魄。

   

  臉上微濕,原來是淚。現在才發現自己真當他是親兄弟一般的看待。

   

  「你……為什麼不立個毒咒,祈求來世你們共偕白首?」他沙啞道。

   

  獨孤玄淡淡地笑。「因為我的血肉只值這樣。」停頓了一會兒,又道:「你快走吧,我要放火了,」

   

  「放……放火?」

   

  「我怕死後,有人再動手腳。」他的臉更顯怨恨。「我更怕世人不讓她安息。大隋國運豈是一女所能只手撐起?他們要延續國命得靠他們自己,不關她的事。」

   

  「人死須人土為安,王大人不會容許他人來打擾天女……」

   

  「他也只有一個人,抵得往天下千千萬萬愚昧的人們嗎?」他厲聲說道:「你再不走,我也不顧你了!」

   

  陰煌子遲疑了下,獨孤玄當真不再理他,將火把丟進草叢裡,像他的血一般迅速燒起。

   

  「什麼神眼?什麼天人?我這一生可從沒為過一個人付出無私的大愛,唯一想要救的,卻救不活,那還需要什麼神眼?」他忿怨道,長劍一句,倒回劃過他的硃砂痣。

   

  陰煌子倒抽口氣!

   

  獨孤玄目光灼灼地注視她的屍首,在他死前的最後一眼也只有她。

   

  「我願來世你是個癡愚的人也罷,就是不要再當個無情無愛的天女;我願來世當個以笑度日的快樂男子,不要再像我一般……來世,我呵護你、憐惜你,好不好?」他輕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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