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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於晴    


   

  「裡頭……是不是有聲音?」外頭傳來村民的聲音。

   

  老婦大吃一驚,連忙要將她推到石像後頭躲起來。「如果他們進來,你要怎麼辦?」挽淚忽然問道。

   

  「我……不要怕,挽淚,娘跟他們拚了,不會再讓你受苦。」駝背的身軀顯得老邁而矮小。

   

  挽淚望著老婦背影,喃喃道:「如果當初你能這樣待我,該有多好,那我就不是今天的挽淚了──」

   

  一片靜默,老婦怕她嚇到,回頭安慰她:「別怕……」

   

  她身後已空無一物,老婦東張西望,沒見到挽淚的身影,方纔的那一切是夢,沒留得一點痕跡。

   

  「挽淚……挽淚……」老婦跌倒再爬,在山洞裡尋找,腳板腫大到無法走路,她又爬又跌的喊道:「挽淚!挽淚!你回來啊──」

   

  ≡  ≡  ≡  ≡  ≡

   

  三百年後眼眸一張,心智已顯麻木。

   

  烈日當頭,又回到泰山之巔。

   

  「你回來了。」男人親切的聲音響起。

   

  挽淚仍然跪在地上,無力的垂下視線。地上的斑斑血跡是她的,是她寧願流盡全身血換他的命,如今再見已有幾分陌生。

   

  「告訴我,你還想要他回來嗎?」

   

  她抿嘴不語,無數痛苦的日子歷歷在目,罪首是他,沒有他,她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人人都說人間有情。人間是有情,情又分多種,每一種皆是短薄而利己之愛,如今你看透了嗎?挽淚。」

   

  他是想來點化她?所以方才讓她再回三百年前嗎?

   

  她的肩抖動了下,似在冷笑。

   

  「看透什麼?」

   

  「人間有愛也有苦,由愛生苦,你一生經歷多少苦頭你是知道的,能看透便跳脫紅塵,同時你不會心傷、不會身傷,也不會再痛苦。」

   

  「什麼感覺都沒有,那不就是無情嗎?」

   

  「那不是無情,那是大愛,愛眾生而無分私己,沒有利己私利,天下則太平。」

   

  「你是來渡化我的嗎?」挽淚嗤笑,緩緩抬起臉,冷冷說道:「你要我修行,我偏不,我就非要與你的想望背道而馳。把他還給我,我只要他。」

   

  「你可知你娘的下場如何?」

   

  「人非長命之身,到頭不過一死,還能如何?」

   

  「你不是沒去過死後世界,你的娘在石洞裡遇見你之後,收養一子,死後魂歸地府,你猜她甘願做什麼?擺渡人,守著那條河數百年,為的是等你,等著救你。你還記得嗎?挽淚,你能逃離地府,除了他功不可沒之外,還有一名擺渡老婦助你,她捨棄了轉世機會,永生在那裡划船載魂。」

   

  本以為受了這麼多的刺激,再多加一樁也已麻痺,但乍聽之下,仍飽受驚駭。

   

  怎麼可能?那地府老嫗真是娘!

   

  身子猛然一軟,必須用雙手撐在地面,腦海不住浮現老嫗熟悉的音容,她以為只是長得相像而已,不敢料到是同一個人啊!

   

  再者,娘怎知她會走地府一遭?

   

  「方纔你回到三百年前,不就這麼告訴她逃離地府全仗一名擺渡老婦嗎?」

   

  三百年前娘就死了,死後就當擺渡人,為的就是她的一番話嗎?為什麼?當日是她親手誅殺她的啊──

   

  挽淚的雙肩在顫動,難以相信,視線在模糊,為什麼?因為要昏過去了嗎?還是心疼當她在痛苦度這漫漫歲月的同時,她的娘在地府一日又一日的等待她,就為了救她?

   

  臉忽然冰冰涼涼的,透明的水珠不停的淌在手背上。一滴、兩滴,是淚嗎?怎麼可能?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流過淚了。

   

  如果她早知道這一切,方纔她不會那樣對待她的娘,如今後悔已太遲,喉口好痛,淚流下止,她一直以為全天下欺負她、捨棄她,現在才發現人世間並非對她全然不公,還是有人愛她、疼她、憐惜她的──

   

  她開始輕笑,淚水混著她的血,笑不斷,不得不咳起嗽來;即使輕咳著,她仍在笑,淚花愈落愈多,難以克制。

   

  「你究竟想要讓我發現什麼?人世間的無情或者有情?」她淚眼婆娑的笑顫道:「你讓我獲知這一切,是想讓我發現人世間短薄私己的愛有多苦嗎?我……要這種苦,請你把冷豫天還給我吧。我不再在乎他是否是這一切的罪首,若沒有了他,我只是一隻黑狐,不會遇見我的娘、不會再度遇見他、不會知道人間多情多苦,說到底,我該感激他才是。若有生生世世,我願再經歷這一切苦難,我願再受盡天下折磨,只要我能再度與他相遇,我甘願吃盡天下苦頭,請你將他還給我吧。」

   

  「就算從此以後,我索回你的長命鎖、除去你的道德練?你已借壽給孫眾醒數十年生命,沒了長命鎖,你的壽命不再,僅剩十五年陽壽;沒了道德練,以後你心懷邪念,出手殺人,積下惡因,更難登天,這樣你也願意?」

   

  「我願意,只要你讓他回來。」她毫不猶豫。

   

  男子坐著的方向起了騷動。

   

  挽淚看見他站起身來欲走,樹葉因他的身影拂開,隱約窺見到他面容的一角,她吃了驚,那面貌如此熟悉,正是冷豫天。

   

  「你執念之深,若不成全你,豈不顯露仙本無情而少慈悲。」輕朗的聲音愈飄愈遠,他的身形背影晃動得難以捉住。

   

  挽淚差點衝口喊住他,心底卻直覺否決──不是冷豫天。面貌相同,冷豫天卻多了滄桑無情之感。

   

  那麼,他究竟是誰呢?

   

  ≡  ≡  ≡  ≡  ≡

   

  黃色暈光點點,漸漸化為黑夜。夜無月,仰頭只有一片繁星。挽淚坐在泰山之頂臨時搭成的草屋前苦苦守候。

   

  「依我之見……他是不會來了。」

   

  「他會來。」

   

  「他不會來。」「他會回來的。」

   

  「挽淚,也許那只是你夢一場,夢見了有神出現。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極度渴望遇見神仙,所以就……」

   

  「那不是夢。」

   

  「不是夢,那就是你嘴裡的神願意讓冷兄回來,他卻不肯回來了。」談笑生真想狠狠撬開她的腦子,看看她的頑固究竟是怎麼做的,做得如此堅硬而難以溝道!

   

  挽淚渾身一顫,疑戀的目光仍落在濃濃的夜色裡。

   

  「他說,他愛上了我。」

   

  「搞不好,他是騙你的。為了騙你回陽世,不得不撒的謊。」才說完,就見挽淚瞪向他。

   

  銀色的眸子是野性妖美的,像深山裡的狐眼,充滿噬人的光芒,談笑生嚇了一跳,不由得跑進草屋裡,邊跑邊喊:「我去煮點東西吃!」嚇死人了!難道妖怪與人真有不同?那樣可怕的眼神,他得練多少年才行?

   

  挽淚收回視線,傻傻的抱膝坐在草地上。

   

  誰怕她,她都再也不恨了,只要他與娘不怕,那就夠了。

   

  良久,她未吭一聲,目光放在遠處的夜景之中,期盼從那裡能走出他來。

   

  約莫近四更天的時候,幽幽的歎息傳來,她錯愕的抬起頭來。

   

  「夜深露重,風又大,你一身單薄,難道不怕著涼嗎?」話才說完,披風落在她的身後。

   

  挽淚猛然跳起,迅速轉過身,眼淚如泉湧,撲簌簌的掉了下來,一串又一串,流不止。

   

  他又歎息,輕輕將她擁進懷裡。

   

  「我以為你不願回來了。」談笑生的推測她不是沒聽見,只是拒絕承認依他的性子,他確實會無情的一走了之。

   

  「現在,我回來了。」他的聲音溫和如風。

   

  她遲疑了會兒,抬起臉貪婪地望著他略嫌憔悴的臉色。他的身上已無香氣,唇畔是常掛的平穩笑容。

   

  「你……」

   

  「你要問,我將最後的真氣給你,現在又如何完好的出現嗎?」他略過她熾熱的眼神,輕輕推開她,拉好她的披風。

   

  不,她不是要問這個!

   

  他視若無睹她的張口欲言,逕自說道:「我在休息。」

   

  「休息?」不是死了嗎?

   

  「原該是魂飛魄散,肉體會迅速腐敗而融入塵土之間,從此再無我。我倒在船上,閻羅王將我的身軀送往天上。也許是玉帝憐惜我吧,保我全身不腐爛,而我的意識仍在,脫離身軀,處於休息的狀態裡。」那樣的空間裡只有安神自在,幾乎甘願永願沉浸在那樣不會流動的世界裡。

   

  若不是一絲恐懼讓他聽見玉帝的叫聲,也許,他會繼續沉睡,直到他再度甦醒。

   

  那樣的恐懼是對挽淚。

   

  怕她難以割捨對他的情而再度求死,明知她要再死是非常難了,但留她一人在世間孤獨永生,他心如刀割。

   

  他的心分成兩半,與生俱來的神性讓他嚮往神和的天境,然而墮進七情苦海裡的心卻又想著挽淚。

   

  真是可笑,她在身旁他不知珍惜,她不在身邊了,他的心頭卻一陣絞痛。

   

  「你……不死,我就該謝天謝地了,但是……是我貪心,你……真的愛我嗎?」終究忍不住衝口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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