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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於晴    


   

  人有劫數,神仙亦然,他的天劫是情劫,是挽淚,即使這兩個半月來,他對挽淚無動於衷,力勸她向佛,但她的眸色始終未變回黑色,日日夜夜對著他,告訴著他,他根本從未稍減過對挽淚的情意。

   

  神也會騙人。騙了她,也騙了自己。原以為只要他苦口婆心,她遲早會跟著他修行,怎麼會料到她寧死也不願成仙。

   

  光處愈近,就見到牛頭馬面領著新一批的死魂欲渡奈河橋,心裡大喜過望的情緒又讓他的喉口湧上甜味,連忙強壓下來,叫道:「且慢渡橋。」他的聲音渾厚清朗又溫和,響遍詭森的地府。

   

  牛頭馬面吃驚的抬起臉來,見他愈走愈近,不似死魂,立喝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闖陰間地府,是想要死了嗎?」

   

  冷豫天微笑,眼底極為焦燥的一一掃過死魂。死魂中有女二十人,其中並沒有挽淚,他的心一沉,彷彿跌到無底洞去。

   

  他的心十足難受,全身骨頭咯咯作響,彷彿欲斷裂成三百多塊,他暗自咬緊牙關,說道:「在下與閻王爺曾有數面之緣,特來拜訪。」

   

  牛頭馬面對視一眼,答道:「你既與閻王爺相識,就該明白這奈河橋是渡死魂,怎麼沒有人引你見閻王爺呢?」

   

  「在下身有急事,盼能通融。」多拖一刻,挽淚便多一分判罪的可能。

   

  一經閻王爺判下罪名,只能往十八層地獄裡一一尋挽淚受盡折磨的魂魄;思及此,豆大的汗珠滑落蒼白的臉色,沁進衫裡。

   

  十八層地獄裡,每一層皆得受到無盡的苦楚;她在世已受盡百般的苦,再下地府受苦,存心要他心痛又心憐嗎?

   

  從未有過這樣的焦灼,這就是人人嘴裡的私情?他只感到苦澀之味,何來甘甜之說?

   

  牛頭馬面還不及答話,遠方搖來擺渡船。船上是掌生死薄的判官,他朗聲說道:「天人來此,有失遠迎。」船一靠岸,判官便對牛頭馬面言道:「爾等先領死魂上奈河橋,再回陽間拘拿楊柳鎮上卯時病發的朱員外。」語畢,向冷豫天頷首:「天人請上船,閻王正高興等著呢。」

   

  冷豫天跳上船,船緩緩駛離岸邊,哀淒的歌聲由水裡傳出,更顯陰森刺耳。

   

  判官見他濃眉聚起,待地解釋道:「水中有魂數百,受盡十八層地獄之苦後,轉拘此地,直到罪孽償清,方有投胎的機會。」見冷豫天的臉色更異,心裡不免有幾分古怪。願來陰森地府的神仙不多,但少有像他臉色激動的模樣,他真是閻王口中守護人間的天人嗎?

   

  擺渡船的速度極為緩慢,雖有水聲,但透著黑暗瞧去,水如鏡面,難有波動。冷豫天雖急,也得勉強耐住性子。

   

  「敢問判官,上一批死魂當中,可有銀眸黑髮的中原女子?」

   

  「銀眸黑髮……」判官看他一眼,苦著臉搖頭,未覺擺渡老婦微微一震。

   

  「怎會沒有?拘了魂,才發現擒錯人……原本午夜子時正是孫眾醒離魂歸天之際,由地府先引魂來此,王母娘娘再遣仙女們過來帶她回去,偏偏有人以借壽保命,保住孫眾醒的人,閻王爺正大怒,責罰了那一批領魂的牛頭馬面呢。」

   

  「此刻,已判過那女子了嗎?」他強壓焦灼之心。

   

  「早判了,她的罪名是……咦?那是什麼味道?」判官好奇的嗅了嗅。地府終年只有腐敗的鬼味,從沒有過這陣陣的香味,說不出是什麼香味,只覺得奇異而舒服。

   

  冷豫天淡淡一笑,不再言語,任判官到處聞上一聞,他斂在背後的雙手開始冒出濕意來。

   

  擺渡船終於靠岸,判官領他走過官道,嘴裡說道:「天人,小心右手邊,那是罪孽之鏡,人死經此地必要來此照上一照,照出死魂在人世間的功與過,也能照出腐朽的靈魂有多醜陋。」再走幾哩,來到森羅殿上。

   

  「天人難得大駕光臨。」一名身穿官服、戴官帽的男子走下殿,俊秀的五官留有長胡,在看見冷豫天蒼白過度的臉色時,眼裡閃過詭異。「好幾百年來,不曾再見你下過地府,你來,是為敘舊?」

   

  「不,」他微笑:「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來,是為了請您放人。」「我這裡只有死魂,沒有人。既是死魂,便難回陽間,你要讓我放魂,是萬萬不可能的事。」

   

  「她陽壽未終,留她在地府,也只能鎖進枉死城裡。難道你要她永留枉死城內?」

   

  閻王爺搖搖頭,直接明說了:「她敢借壽給人,就要有膽子承受下場。我已判她罪名,枉死城可不去,一旦等她償清罪孽,由她自選六道,喝下孟婆湯,從此重新開始。」

   

  冷豫天瞇起眼,上前一步:「主張借壽的人是我,她只是聽我行事,若要怪罪,先怪我吧。」

   

  閻王爺一聲冷笑,彷彿等的就是他的承認。「世間有借壽之說,卻從未有人成功過,我就說,究竟是誰敢如此大膽竄改生死簿上的壽命,原來是天人你。你可有玉帝手諭?」

   

  「實不相瞞,沒有,」

   

  「或者,你有玉帝口諭首肯?」

   

  「也沒有。」

   

  「那就是天人你擅作主張,枉顧世間輪迴?」

   

  「孫眾醒生性慈悲,留她一條命會有諸多人因她而改。」

   

  「正是。」閻王爺上前一步,聞到一股香氣,他面不改色,怒言道:「你知道因她一條命會亂掉我多少命盤?人間會有多少人改變?判官,將生死簿拿來!」

   

  生死簿送來,足有四十來本。

   

  閻王指著每一本紀錄上百上千人的生死簿——「這些性命本該因斷指無赦而死。如今你要我怎麼辦?閻王要人三更死,豈能留到五更天?這可好,不但留到五更天,還能活個十年、八年,你要我花多少時間重理生死簿?」

   

  「斷指無赦不是脫軌的罪體,他不受罪判,生生世世為人,在人間所殺之人難以計數,被殺之人也非因善惡果報,生死簿只是預設,如同有人鋪橋道路積德行善,生死簿便多添幾年陽壽。如今斷指無赦不再殺人,一切歸回正位,重新再錄生死壽命,死魂雖少了,對天地之間不也是一項福音?」手臂也染上濕意,全身上下在開始冒汗了。

   

  是死期將至了吧?從他下地獄開始,就知道他動私情救挽淚,開始加速了自己的死期。

   

  但他既來了,就沒有回去的打算。

   

  「天人說得倒簡單。」閻王爺哼了一聲。「如今孫眾醒的命是保住了,也不能改了,但該罰的要罰……」

   

  「那就罰我吧。」他溫和說道。

   

  閻王爺一怔,瞪著他,「她究竟與你有何關係,為何你處處維護她?」

   

  「我……」無數的波動閃過眼底,最後冷豫天說道:「我積欠她許多……」

   

  「積欠?天人行事一向自有道理,否則玉帝也不會放任你在人世間流浪,看盡人間生死。你能捨則捨,從不為人間俗事所擾,怎麼……」思忖了一會兒,轉向判官說道:「去將那名借壽女子提來,先莫作罪罰。」

   

  判官領命而去。

   

  「多謝閻王爺。」

   

  「謝什麼?我提她來,並非要你帶走。」頓了頓,閻王爺別具深意的說道:「要能讓你輕易帶走,我這地府森羅殿豈不教眾家小鬼瞧輕?」

   

  「閻王爺雖主掌死魂去留,但慈悲心可一點也不少天上神仙。」

   

  「拍馬屁也沒用了。」閻王爺瞪他一眼,搖頭歎息。

   

  冷豫天聽而不聞,閉目養神,彷彿下地府已耗盡他所有心神。

   

  一時之間,生死殿裡一片靜默,陰風陣陣襲來,燈火滅了幾盞,閻羅王還不及叫小鬼點燈,就見判官領來一名黃衣女子,正是他之前極怒之時審過的少女挽淚。

   

  她的臉色是白的,額間向來以瀏海掩住的疤痕如今顯露出來,艷紅的唇也泛著白色,她半垂著視線,神色死寂一片,如方才在奈河橋前見到的死魂一般,沒有生氣,沒有生前的倔強與硬性子。

   

  乍見之餘,他的心口猛然震撞,甜味再度滑過喉間,直衝嘴裡,費盡力氣才勉強嚥下,凝聚眼前的視線。

   

  「罪女挽淚,你陽間朋友前來探你,本王也算好心,讓你們在此道別。」閻羅王補述:「可別以為這是目蓮救母,可以代人受過的。」

   

  朋友?她哪裡還會有朋友?挽淚遲緩的抬起臉。

   

  「你……你在這裡做什麼?」她的聲音嘶啞,眸色黯淡。

   

  「我來帶你走。」他微笑。

   

  「帶她走?我可還沒允呢。」

   

  「上蒼有好生之德,挽淚一生雖無功無德,但也沒有罪過,何妨放過她一次?」

   

  挽淚空洞的望著他,又垂下視線。「我不走,要留下,你走吧。」她緩慢的喃道。

   

  「挽淚……你知道我是誰嗎?」她的模樣十分奇異,像對他的滿腔熱愛已沉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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