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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嚴沁    


  我無言以對,只能不停的深深吸氣。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甚至從來感覺不到士恆和我之間有友誼的存在,但這一刻——這一刻我心胸中卻被一種奇異的感情充塞著。

  我不知道這感情是什麼,肯定的不是同情!

  士恆要坐輪椅,雖然要人服侍一切,在我心中,他是個強者,從來都是。

  強者是絕不需要同情的!

  我點點頭,我竟對他點點頭,眼角處,我看見他展露唇邊的一抹微笑。

  他的微笑是動人的,只是淡淡的一個微笑,就溶化了臉上所有的冰霜,冷漠。

  「我想——這種大雨下一定很難叫到計程車,你卻是個很守時的人。」他又說,「我不想你為難!」

  我不再言謝,只是微笑。

  「你笑起來就變得很柔、很乖,很斯文的樣子,」他說得好奇怪,「但是我也喜歡看你面紅耳赤,咬牙瞪眼的不妥協狀,那很真,很光明,很接近——真理!」

  我怔怔的發呆,我那爭論時的模樣居然能很真,很光明?很接近真理?怎麼說呢?

  是經過他的眼睛把我美化了吧?我並不是他說的那麼好的一個女孩,我知道!

  「我很高興你是我老師!」他說。

  多溫暖的一句話呢?他這「老師」說得真心誠意的。

  「我是不是該驕傲有你這樣的學生?」我笑著。

  「我承認有數理方面的天才,可是——」他看一看自己的腿,「我是殘廢!」

  「士恆,面對你時,我從來都想不到這一點,請相信我,你是強者!」我真誠的說。

  「強者?」他咀嚼著這兩個字。

  「強者!」我加強氣,「而且這強者的形象以前從不曾在我心中出現過的!」

  他望著我,好久,終於笑了。

  「你很會鼓勵人!」他說。

  「真話總有它本身的力量!」我說。我一向沒有好口才,這次竟說得不錯。

  他再想一想,點點頭。

  「我想——你說得對!」他說,聲音裡有奇異的力量。

  是我鼓勵了他?我有驕傲感。

  我們的汽車駛進那條長街,雨中的長街又是另一番氣勢,另一種味道!這是一條具有奇異吸引力的街,和台北市任何街道不同,這——是不是也像士恆?

  到了他家,汽車駛進車房,女工人已推著輪椅等在那兒。

  司機把士恆抱下車,放上輪椅,女工人正預備推他進屋子,他的眼光移到我臉上。

  一種無法抑制的衝勁,我走過去。

  「讓我來推他!」我對女工人說。

  女工和司機都露出了驚訝之色,不約而同的注視著士恆,士恆原是怪脾氣的少爺。

  士恆臉上的線條卻更柔和了,他對著我微笑——我看見眼中的欣喜和滿意。

  他欣喜和滿意是因為我能瞭解他的眼光?

  我推著他經過有屋頂遮著的走廊,直入客廳,在客廳裡,遇見陳夫人和神色古怪的士怡。

  陳夫人的神色平靜一如往日,我推著士恆似乎是理所當然,她完全不意外。

  士怡的古怪神色——我不想研究,那與我有什麼關係呢?他只是士垣的哥哥!

  打過招呼,我推著士恆直入書房。

  士恆沒有說謝,他不會說的,他主張把一些事放在心中,不要用口說出來。

  他的神情——我看得出,那是平靜和快樂的,那豈不比一個謝字更令人快樂?

  我們又開始了找們的討論——或者說辯論,爭論,在學問上我們是互不相讓的。

  也許互不相讓才能有更大的進步吧!

  然後,我出了兩個題目讓他做。

  通常他做題目時,我都站起來四下走走,一個人定定的坐在那兒一個長時間是件難受的事,我不能想像,如果我像士恆一樣會——怎麼樣?

  窗外的雨勢已小,天色依然不明朗,那種傾盆大雨隨時都可能再來。

  站在窗邊,我看見花園中淋雨的一個人,雨雖不大,他即是渾身濕透了。

  我皺皺眉,是士怡?富家孩子都有點怪脾氣,他無端端去淋什麼雨呢?

  他沒有看見我,臉孔卻是面對著書房,他的神色和天色同樣陰暗。

  他在發怒?在生氣?我不知道,不過——去淋這種雨,他是有些不正常。

  我想退開,我不想讓他看見我,一轉身,嚇了一跳,士恆什麼時候來到背後的?

  他自己也能推輪椅?

  「士怡在淋雨?」他神色也很特別,「他從來不會這麼不愛惜自己!」

  我不明白,他們兄弟之間似乎有些什麼不妥。

  他們——好像從來沒有互相招呼過。

  「現在的年輕人不容易被瞭解,」我退回書桌,力持自然,「每個人的自我觀念都太強!」

  「你是說自私?」他慢慢推輪椅過來。

  「我是說自我表現欲!」我搖搖頭。

  我對他們兄弟瞭解都少,尤其是士怡,才見過三次面,我不能胡亂批評他自私。

  「也對!」士恆點頭,「自我表現欲!事實上人就是人,沒有人是超級巨星!」

  士恆為什麼這麼說?不滿士怡?

  「你們兄弟個性絕對不同!」我搭訕著。

  「絕對相反!」士恆強調著,「你——很瞭解他嗎?」

  「陳士怡?不,我不瞭解!」我搖頭,「尤其他是那種離我好遠,好遠的一型人!」

  「但是——你們曾一起去晚餐!」他終於說。那凝定著的視線中是有著些什麼。

  「那——並不表示瞭解!」我心中一緊。

  士恆怎麼知道的?士怡告訴他嗎?

  「表示什麼?友誼?」他追問。

  「也許吧!」我聳聳肩。

  他臉上神色逐漸冰冷,非常清晰的看得出,剛才一直蕩漾在眸中的光芒也斂去。

  我的心開始不安,我不能明白他神色的變化是為了什麼?我!

  「士怡說你是天才!」我試探著。

  「天才?或是個怪脾氣,不通人性的怪物?」他冷笑。

  「他是哥哥,怎麼會這樣講你?」我放柔了聲音,「他是真心的稱讚你!」

  「不必替他說話!」他看著窗外,「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他心目中只有自己。」

  我皺眉,兄弟間的成見如此之深?

  「我——不知道你們兄弟之間的事,我不該有任何批評!」我考慮慢慢說,「我有一個念高中的妹妹,我非常愛她!」

  「你們——不同於我們!」他非常固執。

  「然而天下間手足始終是手足!」我說。

  他望著我半響,慢慢的,生硬的說:「我知道你心裡向著他多些,因為他淋雨!」

  「淋雨!那是很可笑的!」我笑起來,「他愛淋雨是他的事,與我何關?我為什麼要——向著他?」

  他目不轉晴的望著窗外,臉上神色——似乎不相信我的話。

  「你不知道他為什麼淋雨?」他問,有自嘲又嘲弄的意味。

  「不知道!」我坦然的。

  士恆突然轉過臉來,一臉孔的嘲諷。

  「為你!」他吐出冰塊般的兩個字。

  我全身一震,那兩個冰塊的字打得我渾身都痛。

  「你——胡扯!」我叫。天下那有這樣的事?我和士怡才見過三次面,才吃過一餐飯。

  「我肯定的知道!」他蒼白的臉上突然湧現了一抹古怪的紅,「他妒忌,他妒忌你推我進來,他是在妒忌,我知道,我肯定的知道!」

  「太——離譜了!」我脹紅了臉站起來,「你怎能這樣想?你當我——是什麼人?」

  「你別生氣,別激動,這是實情!」他自己卻激動得直喘息,「他妒忌——妒忌我擁有的一切,他——也許並不喜歡你,並不愛你,但——看見你每次總和我一起,他就妒忌,他就要想辦法搶去你,他——妒忌我的一切!」

  「士恆——」我甚麼話都說不出,那有這樣的事?這樣的兄弟?

  「我說的是真話!」他咬著唇,突然轉身飛快的推著輪椅出去,再也不看我一眼。

  我的心裡發冷,兄弟倆各有各的說法,他們——到底誰說的是真話?誰不正常?

  我對這份家庭教師的工作突然開始害怕。

  我只不過想存一點錢,以補助我明年出國的費用,我仍有正式的工作,我不必捲入兄弟倆的爭執中,是不是?他們如何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一直在考慮,是否應該辭去這份工作。

  我肯定的可以找到另一份兼職,也肯定不會有這麼高的待遇,但——我喜歡單純。

  薪酬再高,每天卻要煩惱,要應付兩兄弟莫名其妙的情緒變化,我自認不是適當的人選。

  我又不敢跟母親商量,只要我說出士恆兄弟的事,母親一定會要我辭職的。

  我獨自苦惱著。

  莫至剛有信來,他的信倒表現了很好的風度,絕口不提我們之間曾有的尷尬感情,一再表示我們單純的友誼是永恆的!

  我很欣賞這種風度,我一直認為他會是我最佳的哥哥人選。

  至剛這邊的煩惱結束,陳家兄弟呢?

  今天又該去替士恆補習,從早上開始我就在猶豫著,去或不去?該不該辭職?

  三點半了,該去他家的時間——去吧!就算辭職,也得當面去講清楚,把薪水也結清,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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