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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頁     嚴沁    


  此刻他心中惟一的念頭是快回台北,心裡的難堪、窩囊簡直說不出來,原來他現在正接受莊志文家的施捨呢!他真後悔,沉船時他若跳下海,和船一起沉到海底豈不更乾淨?

  他沒下樓吃飯,他完全沒有食慾。什麼都不知道時他可以不介意,但知道此地所有的一切都與志文有關,叫他怎能住的心安理得?他不是別人,是斯亦凡啊!

  斯亦凡,從彩色照片沖印廠的黑房裡走出來他就上了船,他就一天天更接近他的目的地,他心中也曾幻想過無數次到馬尼拉之後的情形,卻永遠沒想到會是這麼難堪,這麼困窘,這麼傷自尊的。如果他身上還有任何一點錢,他會毫不猶豫的走出這酒店,但——

  他身無分文,人生路不熟,言語又不很通——不是每一個菲律賓人都能說英文。叫他怎麼辦?

  更夜了,他聽見同伴們回房的聲音,那些只是同伴,沒有朋友,沒有人會關心他,自然也沒有人注意他吃不吃晚餐。他並不餓,只是——他能不吃飯,一直支持到回台北?這也未免太孩子氣了,是不是?莊志文的父親並不知道他的事,人家也絕對是一片好心,斯亦凡,斯亦凡,你怎麼小心眼兒得想到施捨呢?

  折磨人的往往只是自己的思想、意念,是吧?

  想到這兒,他也忍不住笑了。一個意念突然湧上來,或者,他可以聽聽雅之的聲音?

  照著中年人給的電話號碼撥了,好一陣子才有人來接聽,斯斯文文、清清秀秀的聲音,是雅之!

  「何公館,請問找誰?」她說,用閩南語。

  轟然一聲,亦凡整個人都燃燒起來,是雅之,他終於又聽見了雅之的聲音,在另一片土地上,在另一種夢境也難有的環境中。他想要叫一聲雅之,但是聲音堵在喉嚨口,就是出不來,他的手心在冒汗,他的全身在發顫,他整個人就要崩潰了——

  「請問找誰?」這一次她是說英語。

  亦凡咬著唇,緊緊的咬著,一排深紅色的齒痕現了出來。他能出聲嗎?他可以出聲嗎?即使只是叫一聲雅之,即使只是打一個招呼——

  「開玩笑嗎?」雅之的聲音變得嚴厲。「真無聊!」砰的一聲,電話掛了。

  他彷彿立刻跌進了無底深淵,無邊的黑暗包圍著他,惟一的一線光明也因電話掛斷而消失。

  他忍不住再一次撥電話,他喘息得好厲害,他顫抖得好厲害,雅之——可會再接電話?

  「何雅之!」雅之,天,是雅之,生氣時她的聲音仍是斯文、有教養。「請說話,我聽不懂你的喘息代表什麼?」

  聽不懂?是的,雅之是聽不懂他的喘息,雅之已屬於莊志文!

  依然沉默——他能說什麼?他渴望的只是聽見她的聲音,只是她的聲音!

  「對不起,現在夜深了,請別開這種玩笑!」雅之用英語說。她以為是開玩笑,她永遠不會知道電話線的另一端是誰吧?「你是開玩笑的,我知道!」

  亦凡掙扎得厲害,他是否該讓雅之知道他來了?

  「我——」他的聲音從喉頭逼出來。

  「卡」一聲,電話又掛斷了。雅之——聽見他的聲音了嗎?雅之能認出他嗎?雅之!

  雅之躺在床上,還在和剛才的電話生氣。

  越來越多的無聊人在深更半夜時用無聊電話來擾人清夢,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什麼心理,吵得別人睡不安穩,難道自己就舒服、高興?大概是一些心理變態者吧!馬尼拉越來越多這樣的傢伙了!

  為了怕吵醒正中,她已拔了電話插頭,再也不會有任何電話鈴聲來騷擾了吧!

  本來她也沒有睡意的,被那個只是喘息而不說話的電話一擾,更是睡不著了。

  經過了幾天頭昏眼花的忙亂,從做衣服,選首飾,見莊家的長輩、族人,又接受什麼禮餅、聘金,直到把禮餅分派給親友,陪父親把聘金加上若干又退回去——這是風俗。真使雅之要崩潰了,只不過訂婚,兩個人的事,為什麼像幾千個人打仗?

  君梅曾偷偷告訴她,結婚的繁文縟節多得令人受不了。雅之已經在後悔,她答應了莊志文,是不是等於答應了那個家族?從此要她這人投進去,甚至——淹沒在裡面?她不願如此,她一直認為那是悲劇!

  她——會是悲劇的主角?

  她輕悄的開了床頭燈,眼中所見全是大包、小包的禮物,這些是比較貴重的,還有一大堆在樓下客廳,父親臥室裡也有一些。這麼多禮物,包羅萬象的禮物,叫她用幾輩子才用得完?

  還有最荒謬的,居然有人送古老的紅漆馬桶?這算什麼呢?這個時代還用馬桶?送禮的人真想得出!

  伸出右手,望望手指上志文送給她的訂婚戒指和一枚三克拉的鑽戒!雅之一向不喜歡金金銀銀的東西,對鑽石卻有好感,那透明的、清澈的、冷冷冰冰、光芒四射的小東西,的確是無比美麗。對雅之來說,那美麗比它的價值更重要,尤其鑽石的冷艷帶著一絲浪漫,半分落寞,她喜歡那種味道!

  她就不喜歡志文父親送的那個雕鏤精工、有手掌這麼大碧綠剔透的翡翠如意,也說不出原因,她一向不喜歡那種翠綠,很土很俗氣的感覺,再加上那麼粗的一大條黃金鏈子吊著,她不能想像掛在胸前是什麼模樣,一個十足的鄉下婆?

  她透一口氣,下意識的搖搖頭。

  如果訂婚換一個男主角——多荒謬的事,可以換男主角的嗎?訂婚?如果換成——亦凡,那情形會怎樣?一次舞會,一朵清雅的百合花,一個小小的指環,也許還有一個小小的鑽石,那情形會不會美得多?好得多?

  她皺皺眉,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她不該這麼想的,這麼想對志文太不公平,訂婚前她可以想、可以猶豫、可以考慮,答應了他——就該忘掉以前的一切,無論是愛,是恨,是怨,是愁總該忘記!她可以不愛志文,但是,她必須對他忠誠!

  她不習慣戴鑽戒,那麼大的一個又冷又硬的,弄得手指好不舒服。隨手取下來,放在枕頭下——手背碰到枕頭套裡的一塊硬紙片,亦凡的地址——他還在那裡嗎?訂婚的事要不要告訴他?

  突然間,她坐了起來,她想起一件事,很奇怪,很不可能,卻很令人懷疑的事。剛才那個無聊的電話,在她扔下話筒時,似乎聽見一個男孩子的聲音說「我——」,而那個聲音——竟像亦凡!真的,像亦凡的聲音,』她到現在才察覺,她——哦!看,她在做什麼!像亦凡的聲音又如何?難道還會真是亦凡?亦凡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個海島上呢!也許——也許亦凡正陪伴著另一個女孩子,他總是有那麼多女孩子包圍的!

  她又慢慢躺下來。是不是她真癡傻得沒有道理呢?說不定亦凡早忘了她,說不定亦凡從來沒當她是一回事,說不定——哎!不能再想了,再想不但使她心痛,更會傷她的自尊,亦凡——根本沒重視過她!

  情在深時,也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

  有人說過「情到深時情轉薄」,這是多美好的境界,多灑脫,多美麗,多滄桑,為什麼她完全做不到?是她死心眼兒,讓那情——濃得化不開,終於淹沒了自己。情到深時,情到濃時——真能轉薄?轉淡?

  雅之咬著下唇,她想——或者因為她從沒有真正得到過,從沒有牢牢的握在手心過,從沒有真真切切的品嚐過,所以她無法體會?是這樣的嗎?是嗎?如果她能抓牢,能真正得到,能真正品嚐到,她也能達到那個意境——情到深時情轉薄,能嗎?

  她很想體會一下這樣轉變,那會永世難忘的一種經驗,是吧?但——她不會有這種機會,她不會有!亦凡的永不回頭,對志文——她也不可能到這種地步,所以她沒有機會,永遠沒有!

  她關了床頭燈,睡吧!她已經睡眠不足了,再不休息,她的體重必然會直線下降了。

  突然間,她心中湧上一個念頭,如果——她只想「如果」亦凡出現在她面前,她會怎麼樣?

  她——會怎麼樣?一剎那間,她全身都熱起來,亦凡若出現在眼前,她會昏倒,會死——不,不會有這麼嚴重,也不會這麼不美麗。她會——她會——哦!只要亦凡來,她會原諒他以前所有的一切,她會和他一起浪跡天涯海角,她會——不,不,她怎能原諒他那一段不可原諒的往事?她怎能跟他走?她已經和志文訂婚。如果亦凡來——她會含笑為他介紹志文,她會平靜的和他做另一種朋友,她會把他當哥哥看待——不,不,不,簡直是荒謬透頂的,怎可能為他介紹志文?她又怎能平靜的和他做另一種的朋友?她又怎可能當他是哥哥?他是亦凡,他永遠是亦凡,是她癡心掛念,幾乎令她無法自拔,萬劫不復的亦凡!他若來——他若來——唉!他又怎會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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