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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頁 嚴沁 午餐之後,船員們三三兩兩回到房裡,在此地人地生疏,又加上沉船使他們失去所有財物,他們不可能在此時此地還有玩樂、遊覽的心,只盼望船公司能早日安排他們飛回台北與家人團聚。 其中只有一個人看來特別,他似乎焦躁不安,有時又十分興奮,他好像不怎麼急於回家,他眼眸中特別明亮的光芒告訴人,他——有所盼望,有所目的! 他是個高大的男孩子,一身陳舊的牛仔褲、牛仔襯衫,頭髮長,鬍鬚也長,掩飾了他原來的面貌。不過,無論如何,他年紀很輕,他只是船上一個普通水手。 他也乘電梯回到五樓的房間。他手上拿著一大疊報紙,還有厚厚的一本電話簿。他的同伴都在奇怪,拿電話簿做什麼?莫非這總是沉默的怪人在馬尼拉有熟人? 懷疑也只是放在心中,沒有人理會他——有熟人又如何?連護照都失去的情形下,難道他還能單獨先回台北?這可不是有錢就能買飛機票這麼簡單的事啊! 那怪人默默的回到房裡,是一間單人的小房間,一張床,一張沙發,小小的浴室,就沒有什麼能供轉身的地方了。這也無妨,原是免費招待,他不在乎住更壞的地方,這兒總比船上的大艙來得通氣得多,他能到馬尼拉已是奇跡、是萬幸,如果他能——眼前一閃,他看見報紙上那張志文和雅之合照的照片,一剎那間,他全身的動作都停止了,只是目不轉睛的對著那照片。 沒眼花?沒看錯?是那個念醫科的莊志文?那嚴肅,那驕傲,那頂天立地的氣概,還有那勝利者的笑容,是他,莊志文,化成灰也認得的莊志文,他——他——終於是訂婚了,和雅之! 雅之這個名字在他胸中抹過,像一把尖刀硬生生的劃過去,留下一條深深的傷口,鮮血不停的湧出來。雅之!雅之終於和莊志文訂婚,在昨天晚上,在他被送來這家酒店暫住的時刻! 過了好久、好久的一段時間,他才慢慢能活動,能思想,也能感覺到心中難以忍受的劇痛。 他想盡了辦法,雖是來到馬尼拉,其間的困難、挫折、苦楚也別提了,但還是遲了,雅之已訂婚,她已屬於莊志文。他茫然的走向床前,志文和雅之的照片還是對著他笑。他扔一個枕頭過去,照片是遮住了,雅之的笑容卻深印心底! 雅之笑得很淡,很含蓄,她原是這樣的女孩子,她不可能用強烈、誇張的方式表現喜怒哀樂,甚至是愛——愛,他心中一陣抽搐,臉色變得更青更白,今生今世,他可還有資格說這個字? 他的船本該到新加坡,一個颱風把他吹到馬尼拉,他正狂喜的以為是天意,怎樣的天意?讓他看見雅之的訂婚消息?是懲罰他吧? 長長的透了一口氣,他反而笑了。 心中疼痛又如何?失望又如何?雅之已經屬於莊志文,讓他親眼看到,也——死了這條心吧!他已盡了力,盡了全部的力量,他依然得不到——這才是真正的天意吧?雅之那麼好,他有什麼資格得到她? 這倒是一了百了。他從沒想過結果會是這樣,雅之真和莊志文訂婚,他還以為雅之愛他——以為?!天下最不可靠的兩個字,他怎能以為別人的感情呢? 也罷,此次大難不死,回到台北該——腳踏實地的從頭來過吧?書自然是念不成,他可以做點事,正正經經的做點事,不再胡思亂想,好高騖遠了。人不踏在地上,怎會有成長、繁盛的機會呢? 只是雅之——心中疼痛得受不了,雅之已屬於莊志文,雅之已永遠離他而去! 他搖搖頭,無聊的翻著電話號碼簿。 他沒有學歷,又是兵役年齡,他沒法子離開台灣,但他又沒有辦法抑制他對馬尼拉的渴望,做海員是他惟一的道路,只有上船,他才能名正言順地離開台灣。他本來打算船到新加坡他就溜的,他不能不趕著來馬尼拉,雅之說過訂婚的——他是趕來了,卻仍是遲了!如果他早來,如果颱風早幾天吹——也沒有用,是吧?雅之訂婚的心意早已決定,他來得遲與早又有什麼不同? 他內心後悔得厲害,當初——為什麼把和雅之的關係弄得那樣彆扭?他一開始就沒有付出真心,是不是?如果一開始他就坦白,就不隱瞞王蘋的事,今日的一切會不會不同? 翻電話簿的手停下來,他看見一個電話號碼,那是雅之提過她父親學校的名字。他用筆寫下了這電話號碼,和那一小行地址,這才慢慢合上簿子。 有電話號碼和地址——對他可有任何用途?這個時候若他出現在雅之面前,她會怎樣?驚奇的見到一個小丑?在這件事上,他和小丑有什麼分別? 實在無聊,他還得在這小房間裡悶多久才能回台北? 拾起地上的報紙,他慢慢的看那段錦上添花的文字。有些人天生是幸運的,一生下來注定有財有勢,有學問,有前途,還有愛情。有些人卻一無所有,這該不是牧師所說的「上帝是公平」的吧?若上帝公平,怎麼能允許莊志文擁有了所有的好條件之後,又擁有全世界?雅之是——全世界吧! 他輕輕的,小心的撕下雅之的照片,只是雅之的那一半,端詳一陣——雅之臉上沒有喜氣,眼中沒有幸福,全身都沒有陽光,雅之——難道不快樂? 「不,不會,雅之不會不快樂,莊志文會是最好的丈夫,也許她現在不快樂,以後——莊志文必會給她一切,包括快樂和陽光,他實在不必擔心這些的! 把雅之的照片放在牛仔襯衫口袋裡,啊!雅之貼在他心口上呢!雅之,雅之,你可聽得見他的心跳? 他又從另一個貼身的口袋拿出另一張雅之的照片,那是在他家拍的,曾被他撕碎,扔了之後,找出底片再沖洗出來的。雅之在笑,雅之滿臉陽光,雅之全身都是生動的光芒,雅之—— 他忍無可忍的撥了那學校的電話。 接電話的是個中年人,講閩南語。 「找哪——位?」 「請問——何校長在嗎?」亦凡勉強用不很正確的台灣腔閩南語說。 「何校長在家裡,你是哪一位?」那中年人問。 「一個朋友!」亦凡吸一口氣。「我——從台灣來,我希望知道何校長的電話號碼和地址!」 「哦!你等一等!」中年人放下電話,一定是去拿地址了,過了一陣子他回來,毫不猶豫的說了地址和電話。 亦凡心中飛快的掠過一些意念,立刻說:「我住的地方是X X酒店,離何校長的家近嗎?」 「很近,很近,」那中年人很熱心。「走路大約十分鐘,坐巴士大約三分鐘,一塊半披索就到了。」 「謝謝,非常謝謝!」他放下電話。 現在——該如何? 房門響起來,沒有他再思考的時間。「誰?什麼事?」他用英文問。 「是我,」進來的是大副,一個海洋學院的畢業生。「喂!等會兒有大巴士來帶我們去四處逛逛,你去不去?」 「不去!」他想也不想的拒絕。 「還有,酒店老闆請我們今晚去夜總會,」大副看來很高興似的。「這個莊老闆大概是因為兒子訂婚,所以心情好得很,人也更慷慨了!」 「莊老闆?」他站起來,眼中凌厲光芒一閃。「他兒子是——莊志文?』 「是吧!就是訂婚的那個,報上有的!」大副說:「你不去我們就走了!」 房門關上,他的整張臉脹得通紅,那些鬍鬚似乎都要站立起來了。免費招待他們的莊老闆竟是莊志文的父親,而他——這——未免是太大的諷刺了吧? 好半天,他才能慢慢平靜下來。他該自卑嗎?一個沉船下遇救的船員,正在接受人家仁慈的援助,他還有什麼資格與人爭?在莊志文眼中,他一定比螞蟻還不如,他——緩緩的吐出心胸中所有的廢氣,頹然倒在床上,此刻,他才真真正正放棄了所有希望! 從現在開始,他要好好的把自己隱藏起來,如果讓莊志文或任何人發現了他,他寧願死掉!他原是那樣心高氣傲,竟落得如此景況,乞丐才受人施捨,他——唉!事情怎麼會這樣的呢? 他就這麼躺在床上,直到窗外的天全黑了,又是天的結束,是不是離回台北的日子更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