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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言妍    


  「只覺得有趣。」盈芳笑笑說:「你也來散步嗎?」

  「不!我來找你的。」靈均說:「你姊姊和倩容姊來看你了,她們正在大殿和我阿姨說話。」

  盈芳急著奔馳而去,跨灌木穿小徑,而且一面決定,如果姊姊再央她回家,她就不再拒絕了。

  大殿莊嚴古樸,黑建築加灰石地,讓人一見心沁涼。

  但更教人涼得舒服的是靈均的阿姨,她是盈芳見過最特殊的女人,很美,美得無色,像透明的水晶。也因為如此,她四十出頭了,仍清得像二十來歲,彷彿是靈均的姊姊。

  對了!是觀音,那是最適合方阿姨的形容詞。這幾日和她談話,盈芳的心開朗許多。

  「你在為感情的事煩惱。」方阿姨微笑地下結論。

  感情?那是男女之間的,怎麼和家志有關呢?家志是兄長、朋友、保鏢、囉唆兼討厭鬼……唉!愈說愈迷糊,倒讓她好幾夜翻來覆去,睡不成眠。

  盈芳走近她們三人。敏敏和倩容都是美女,但站在方阿姨身旁,一個太嬌貴,一個太細緻,都不如人家清雅得自然、靈氣,只有靈均遺傳一些,而她自己最糟,是有些張狂不拘的野氣。

  「倩容,你怎麼也來了?我以為你和俞智威回美國了呢!」盈芳一到便說。

  「智威有些事,薩國戰後重建的捐款手續也還沒完全,所以再留兩、三天。」倩容說:

  「我今天是上山來拜方婆婆的。」

  「那我們走吧!師父要念第二回合的經了。」靈均催著阿姨和倩容說。

  剩下敏敏和盈芳兩姊妹住偏殿的花園走去。

  「該回家了吧?」敏敏說。

  「怎麼?向姊夫借來的會計,應付不了我的工作嗎?」盈芳開玩笑地說。

  「是呀!大家都很想念你呢!尤其小立,天天吵著要找阿姨。」敏敏笑說。

  家志呢?姊姊不提,盈芳也不好意思問,只暗示說:「其它呢?呃,我是說那件事情……」「那四個人都找到了,程子風不敢怎麼樣。」敏敏說。

  唉!還是不講家志,她實在急了,乾脆自己提。「劉家志沒有再煩你了吧?」

  「家志兩個星期前失蹤了。」敏敏遲疑一下說。

  「什麼?」盈芳抓住姊姊的手,沒注意勁道之猛。

  「家志脫離了北門幫……」敏敏說。

  「什麼?」盈芳又叫一聲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怎麼說嘛!你根本一聽到家志的名字就歇斯底里,誰敢提呢?」敏敏很訝異妹妹的激動。

  「這是大事呀!家志怎麼失蹤了?」盈芳慌忙問。

  「兩星期前我還和他碰面,後來智威想要找他,發現他人去樓空,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就像一陣風消失了。」敏敏皺著眉頭說。

  「天呀!他會不會有危險?程子風心狠手辣,他們黑社會最愛報復了!」盈芳揪著心說。

  「家志說不會,說他義父已走回正途……」敏敏說。

  「他那笨蛋,永遠不會說他義父的壞話。」盈芳匆匆住禪房走,說:「我們快回台北找他呀!」

  「你不是說恨他,不再理他了嗎?」敏敏追著妹妹說:「你幹嘛又趟這淌渾水呢?」

  「我不趟,誰來趟呢?」盈芳哭喪著臉說:「你們沒有一個人關心他,真正想幫助他,他好可憐喲!而且他脫離北門幫,是我強迫的!如果他有個差錯,都是我害他的,我也不要活了!」

  敏敏沒想到妹妹的反應會那麼強烈,甚至連死活都出來了。她回想那日家誌異於平常的沮喪和拒人千里,這兩個人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對了!姊,家志給我的信呢?」正在收拾皮箱的盈芳問。

  「我照你的指示,都還給他了呀!」敏敏說。

  「哎呀!他還真拿回去了,真笨!連一點線索都不留給我,真沒見過那麼遲鈍的人!」

  盈芳說著,竟掉下淚。

  「盈芳,你早就原諒他了,對不對?」敏敏輕問。

  盈芳不答,淚珠愈來愈大滴,濕了手背。

  「最後一次見面時,他還一直要求見你,對你覺得抱歉。他強調他和程王屏真的沒什麼,也根本不在乎她……」敏敏藉機會說出家志的心事。「他違背了程子風,找出那四個欺負你的人;你不理他,他非常非常難過……」

  「別再說了,我都知道了……知道了……」

  盈芳走出禪房,往一片綠竹林走去,哭聲隱在風裡。

  僅那簡單的陳述,她就能感受他無言的痛楚。他說她入地獄,他就永遠在下一層,現在她是不是把他推入無底的深淵呢?

  手劃過一根根細長的竹,也像歲月流過。這五年,她一直在依賴他成長,用盡各種手段牽制他,想把他由別處移植到自己的生命裡。

  他有她的秘密,也曾和她肌膚相親,她不必在他面前遁形,就做她自己,因為他們心意如此相通。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男人像他,及對她的意義深遠。

  「你在為感情的事煩惱。」方阿姨試著點醒她。

  這就是愛嗎?儘管她不配擁有美好,不期待幸福浪漫,上天仍為她準備一個有情的人嗎?

  她不懂,心就如淚眼一樣茫然,她只知道不能讓他這樣莫名其妙消失,他還欠她,即使是到了地獄底層,她也要將他揪出來,好好質問一番。

  一陣疾風,竹嘯颯颯,彷彿在回應她泣盡的決心。

  ※  ※  ※

  家志真的無影無蹤了!

  台北沒有他,成了一個陌生的城市;生命沒有他,一下委頓空無。盈芳終日惶惶,上班無心,一直牽掛著每個有關他的可能線索,結果都由期待到失望。

  難道北門幫真的「對付」家志了?可是他一向求生能力超強,有那麼容易被「剷除」嗎?他至少也該為她活呀!但她想到那段日子她對他如此壞,拒絕見他,或許他連她也放棄了!

  沒有了義氣及償債,他會不會變得軟弱而向命運屈服呢?果真,他被自己的骨氣和義氣逼入絕境了嗎?

  有太多憂慮和焦急,無人可問,連承忠都去處不明。

  輾轉之下,卻在李媽媽的喪禮得到一點消息。

  八月中旬,春枝癌細胞全面擴散,在醫生診治無效後,嚥下最後一口氣。

  在靈堂前的淑美,一身黑衣,一臉的哀戚,和三個月前被尋回時,已經有很大的不同。

  「慈濟志工們都很有耐心,不斷用說和做來啟迪她,加上母親病得那麼苦,她就慢慢受到感化了。」敏敏說。

  火化儀式後,簷外飄起細雨,淑美走到盈芳身旁說:「我要回學校讀書了,至少要念個一技之長。」

  「太好了!」盈芳真心說。

  「媽媽過世了,我才覺悟自己是完完全全孤獨,不能再鬼混了。」淑美感慨著說:「那種感覺很不好受。」

  「我瞭解。」盈芳點點頭,「不過你並不孤獨,你還有我們這些朋友呢!」

  淑美看了一會雨,又說:「盈芳姊,以前我很糟糕,如果有什麼出言不遜的,請你要原諒喲!你曉得,我其實是很崇拜你的,就像崇拜我三姊淑卿一樣。」

  「你可以把我當成姊姊呀!」盈芳說。

  「媽媽去世的前幾天,說她看見三姊,結果當天晚上,我就夢見三姊。」淑美眉頭微皺地說:「好奇怪,不是十三歲的小女孩,而是長大後的樣子,好像她在另一個世界中,也一年又一年地成長。」

  是有些詭異。雨繼續下,潤濕著一切,火化場又有淒厲的哭聲傳來,瞬間,又是一番生死離別。

  「所以我才開始想,死後若有靈,三姊仍不斷想往前走,我怎麼可以再糟蹋自己的生命呢?」淑美歎氣說。

  是呀!舊日的夢魘應該讓它離去。死者再也拉不回來,生者就要更自珍重。盈芳望著蒼灰的遠方,決定放掉自卑與自閉,上天都給她一個家志了,她還怨恨什麼呢?

  「對了,你上次不是問嚴承忠的下落嗎?」淑美突然想到說:「上星期我去辦拆房子的事,碰見嚴媽媽,她說承忠跑到台中開計程車,似乎是為了避開劉老大的事。」

  「他曉得家志在哪裡嗎?」盈芳急急地問。

  「好像也不知道。」淑美遲疑一下說:「外面傳聞很多。我聽阿寶他們說,劉老大離開北門幫那天被打得很慘,還被幫內的十八羅漢陣圈擊,幾乎喪生。還有……」

  「還有什麼?」盈芳的心跳幾乎停止。

  「還有……呢,北門幫對叛徒是抽筋斷肢,丟到海裡餵魚。他們說劉老大可能……呃,不過這都是謠言,沒有人看見,一定不是真的……」淑美愈說愈小聲。

  盈芳眼前一黑,手腳癱軟,整個人往下墜,四周的人很機警地扶住她。

  「盈芳,你怎麼了?」站較遠的敏敏跑過來說。

  「家志……家志……」盈芳的氣梗在胸臆間。

  一陣忙亂後,她能清楚地說話了,便吵著要去台中。

  強要了住址,奔入雨中,盈芳的頭髮黏貼在臉上,水無情地打濕她,但她感覺不到飄零的雨滴。這個世界,對她而言,唯一能滾動的,只剩下眼眶中的燙的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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