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首頁 > 作家列表 > 言妍 > 四月紫花開 > 上一頁 返回 下一頁 | |||||||||||||
字體大小 |
背景顏色 |
|
|||||||||||
第22頁 言妍 他對她的關心是出於愛,保護是出於愛,忍讓是出於愛……慾念也是出於愛,什麼兄長還債之說,全是自欺欺人的障眼法。 愛,他以為沒有的,學不會的,卻早在他心上生根發芽,甚至枝葉成蔭,繁花茂盛。 他要見盈芳,以全新的自己,讓她歡喜快樂。 他打電話到舜潔基金曾,接線生轉給敏敏。 「家志嗎?你還好嗎?你沒傷人惹禍吧?」敏敏一聽他的聲音,就急急問著。 哦!至少她們仍是擔憂他的。 他心情輕鬆下來說:「放心,我不會做傻事的。那些人已經被盈芳修理得夠慘了,不用我再動手。不過,我有他們的筆錄和血液樣品,以防你們需要。」 「如果程子風不耍賴,我們也不會對付他。這種事傳出丟,畢竟對盈芳不太好。」敏敏說。 「盈芳現在怎麼樣?肯不肯原諒我了?」他乘機問。 「呃。」敏敏遲疑一下說:「電話裡不方便,我們見面談好嗎?」 家志有些不祥的預感,和敏敏約好在「雅禮」碰面的時間,就滿腦子的胡思亂想。 午後的「雅禮」很安靜,冷氣隔絕了外面六月的炙熱陽光。 敏敏一身淺藍套裝,臉上是不常見的幹練神情。 她一坐下就說:「幾星期不見,你好像不太一樣了嘛!」 「我剛脫離了北門幫。」家志微笑地說。 「真的?」敏敏露出了驚喜的笑,眼眸又回到她特有的純真說:「太好了,我該請你吃一頓大餐慶祝的。」 「沒什麼好慶祝的。」他聳聳肩說。 「哦?程子風是不是給你什麼麻煩了?他刁難你嗎?」她收起笑容,憂心地問。 家志不想加重她的心裡負擔,用輕快的語氣說:「我義父已經正派做事,我離開就像員工辭職一樣,一切按步驟來。」 「真的?」敏敏狐疑地問。 「真的,」他轉入主題說:「盈芳呢?她肯見我了嗎?」 敏敏看他一眼,由皮包拿出一迭信,六封,都是他寄的,每一封都原封不動。 「她不願意看,叫我還給你。」她輕輕地說。 家志心沉到底,即使在獄中,盈芳也不曾退信呀!這是什麼意思呢? 他忙亂地問:「她還沒有原諒我嗎?你沒說我很抱歉嗎?我……」 「家志。」敏敏委婉地說:「這次的事情對盈芳的傷害很大,我沒見她這樣哭過。她原不原諒你,我真的不知道,因為她從不提你,一聽到你的名字就走開,只有一次,她說你會拉她到地獄,會讓她永遠爬不出水桶的惡夢,我不太懂。」 他卻懂了。這回,他很清楚自已血液盡失,心念成灰。 他心痛,從未有的痛。原來愛一個人就是如此,橫剖胸前,讓人赤裸裸去掏心割肝,寸寸凌遲。 他低聲問:「她對我徹底絕望了嗎?連兄長都不是了嗎?」 「家志,別難過,這種事是急不來的。」敏敏柔聲說:「盈芳的倔強個性,你是領教過的。還記得五年前為了世雄的事,她十個月拒絕和我說話,一年半後才願意見你嗎?她從小有創傷,恢復總是比較慢的。」 事實上,他辛苦寫了三年的信,才讓盈芳正眼看他一下。問題是,他還能有另一個三年嗎?在他已瞭解自己的愛以後,三年像漫長的無期徒刑,他會因渴望而死的。 「她還住在你那裡嗎?」家志強忍著沮喪問。 「她已經離開台北了。」敏敏說:「我們想這樣也好,這兒有太多她童年不堪的回憶,總是和過去糾纏不清,對她並沒有好處。」 包括他在內。他甚至連問她上哪裡的勇氣都沒有,她們設法在排除他,因為他是一切混亂的根源。 「過一陣子,我打算送地出國。換一換環境,認識一些新朋友,她才不會原地打轉,猛鑽牛角尖出不來。」敏敏又繼續說。 然後盈芳就愈飛愈遠,飛到另一個繁華富麗的世界,不再需要他,並且忘了他。而他呢?沉到最底端,帶著無法癒合的傷口。 他愛盈芳,由一開始;而她不屬於他,也由一開始。 拿走那迭信,他站了起來。 敏敏忙阻止他,「我們還沒說到你呢!你離開程子風以後,有什麼打算呢?」 本來他的打算是以盈芳為中心,現在中心消失了…… 「我還是活得下去的。」他彷彿告訴自己說。 「你知道,我有一筆錢是為你而留的。還有,信威和雲朋都會為你介紹工作……」她試著提議。 「不必了!」他怕口氣太過橫斷,又加一句,「謝謝你們的好意,我想先出來目己闖闖看。」 眼見家志不願再談的神色,敏敏一時無措,他的倔強不輸盈芳,只有任由他去了。 家志走出「雅禮」,舉目無親,望眼無友,他把六封信在第一個看到的垃圾桶前撕個粉碎。毀掉愛慾,還有盈芳還他的戒指,穿線在他胸前,本想扯下,但K金鑲鑽閃著光芒。物有何罪?以後或許還能典當救急呢! 他腳步不止,心裡的目標是父親的骨灰塔。 來到台北的近郊,他取壇膜拜,第一次像人子一般哭泣。 「爸爸,你不會愛,不教我愛,是不是因為知道,愛的滋味其實是苦澀傷人的呢?」他啞著聲問。 那晚他睡在塔旁的小棚裡,看近處冥火,聽遠處鬼嚎。一格格的神主牌位,一壟壟的土丘墳,大家一同安眠。 第二夜,他宿在最早流浪的公園,那裡仍有不少遊蕩的人。中央的一顆大樹他還記得,他的第一個好朋友阿新就在樹影下斷氣的。 阿新十歲時,他父親帶他到這裡玩,買了一堆食物,然後就不見了。阿新不敢離開,一直等他父親,可惜到十六歲他死時,都沒有等到,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 天亮了,家志蜷曲在長椅上,是一群跳舞的老太太吵醒他的。 「少年仔,你要不要工作?」有個老先生問他。 他搖搖頭。流浪有時候是不得已,有時侯是自願的。 第三晚他睡在淡水河旁的公園,是他和盈芳自來過的。那些日子多幸福,他可以見她、碰她,和她談心,而她也在意他。 河上的燈影依然綿長綺旎,偶爾躺著看,偶爾坐著看。有一對情侶走過來,看見他,遠遠走避。 他一定又臭又髒了,手及之處是亂髮和未修的胡碴,已經不是正常人的外表,所以危險又可怕。 「盈芳呀盈芳!為什麼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離我遠去呢?」他喃喃自語著。像個瘋子。 第四夜,他回到寓所附近的小公園,過家門而不入,因為那已經是他不想駐足的地方了。 他痛恨光明,甚至微弱的路燈都刺傷他的眼。他將剩下的錢買酒。喝得醉醺醺,砸破酒瓶,又打碎燈泡,黑暗中癱爛得如一條蟲。 突然,遠處有人走來,晃晃的,像是一大群,是的,一定是義父派人來「解決」他這叛徒的,抽筋剝骨、斷手斷腳,再去餵魚。 他想爬起來,卻沒有力氣。原來他很努力地繞了一大圈,專心做事,也懂得愛,卻不免走向阿新橫死的路。只不過阿新早走,而他還誆了人世十三年。 緊握著戒指,他輕笑起來,唱著自己的歌: 我從來處來那無法尋覓的源頭我往去處去那無法預知的未來也許,此刻就死亡再也沒有流浪的疲憊腳步那一大群影子撲上來時,他內心想著盈芳,想把她美麗可愛的容顏,牢牢刻印在心頭,帶到他的幽暗之中。 ※ ※ ※ 山上的空氣極好,濁氣沉到底下的塵世,若有殘留的,也被泥土花草吸取,盈芳常常在師父早課時就醒來,趿著拖鞋,去看暗藍的天空,翻轉成萬道光芒的晨曦。 她在這間佛寺已住了一個月,佈滿野芒的山林也逛了一大半,連哪棵樹有新鳥蛋,哪棵樹小鳥離巢,她都觀察得很仔細,像個生態學家。 自然清神,誦經淨心,她已逐漸看淡那個深夜裡發生的事,畢竟她毫髮無傷,而那四個人比她更慘,她還為他們念過幾聲阿彌陀佛呢! 只是那緊繃的心情還張在那裡。她不下山,就是為了不見家志,讓他去效忠北門幫,和程子風共腐朽好了! 她不管姊夫和姊姊如何處理這件事,也不願意聽,因為怕那些免不了的骯髒詞句,結果一切就慢慢沉寂了。 沉寂後,她又想著家志,他會不會真和程玉屏走在一起了呢?他真的是眼中只見「色」的世俗男子嗎? 七月,繁花落盡,那一地的枯萎,鬧進她的心底,又生出另一種焦慮來,她果真還他戒指,還劃他一刀嗎?而程玉屏挨刀那慘狀真精彩,現在她反而想笑了。 「盈芳姊,你怎麼對著這棵樹傻笑呢?」靈均一身素黑的衣服走過來說。 這個和她名字一樣靈秀的女孩子,是盈芳在智威的婚宴上認識的。暑假一到,很碰巧她也和阿姨上山,來為過世不久的外婆唸經超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