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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言妍    


  等他回到煙萃居休息,已是傍晚時分。

  屋外雪已停,晶晶瑩瑩地一片,反照到屋子裡來。

  牧雍雙手當枕,躺在床上。簾帳牆壁各處的喜字都已撤掉,紅被新枕也已收妥,那一場荒謬的婚禮,遠去得就像一場夢。

  曹曼君和璇芝相比,自是新潮許多,但和寧欣比又如何呢?

  唉!怎麼又想到寧欣了?但愈是要禁止,她那梳著兩條小辮子的倔模樣就愈明顯,甚至還跳出他的腦海在房內四處走動。

  他彷彿可以看見寧放在鏡前理妝,在窗口凝望,走兩步又到桌前研墨寫字,然後拿燈移到床邊,俯身望著他。

  她的臉映著紅光,像一朵極艷麗的牡丹,盈盈的眼波流動,受嬌又多情,還有那一身單薄的衣裳,襯得她肌膚柔白,令人消魂,更不用說那一頭不知何時披下的烏黑秀髮,讓她更顯風情萬種了……

  牧雍在半眠半醒中向她伸出手來,想抱她個滿懷,想抱住她那一縷特殊的香氣,想抱緊她在他心底所引燃的種種騷動。

  在這屋裡的應該是璇芝,但他喊的卻是寧欣,那兩張臉幾乎要疊在一起……突然,一聲巨響驚醒了他,把一切綺想春夢都打散。

  「對不起喲!我只是想進來找一樣東西,沒想到吵醒你了。」大妹綿英帶著歉意說。「沒關係,我本來也不想睡,可能這幾天四處拜年太累了,不小心打了個純。」

  牧雍覺得全身熱烘烘的,說話有些急促。

  「你在找什麼呢?」「老奶奶要大嫂……哦!不,是璇芝抄的『正法念處經』,說是字看得舒服。

  我記得明明見過,怎麼又不知擱在哪兒了?」

  綿英翻了幾個屜櫃,兩個繡著花葉的綢巾掉出來,她拾起時忍不住說:

  「瞧這繡功,曾花盡璇芝多少心血和時間,卻碰到你這嫌棄她的無情人,白白浪費她準備這份嫁妝的苦心。」

  「你哪裡懂?我放璇芝自由,就是給她幸福。」牧雍下了床,撥撥火爐說。

  「我是不懂。」

  綿英轉頭說:

  「我現在才明白,你喜歡的是曹曼君那一種派頭的小姐。老實說,我覺得璇芝比她強多了,我寧可璇芝是我的大嫂。」

  「璇芝在這裡才短短兩個月,倒贏得不少好感,我聽到的幾乎部是讚美她的話,她引起我的好奇心了。」牧雍幫妹妹打開幾個箱子時說道。

  「太遲了,她這輩子再也不可能當你的新娘了……」

  綿英說完,忽然眼睛一亮,叫道:

  「終於找到了!」

  牧雍不經意地看向那白宣紙冊,一下子像有什麼東西擊中他的心,如在千里之外忽遇故人,如在茫茫江心乍見舊景;那紙上的墨跡,一筆一劃、一勺一勒、一撇一捺,皆是端、潤、秀、致,只有一個人的字能得到他如此的評語。

  天下字何其多,但他鍾情的卻不會忘。璇芝和寧欣同一字跡,所以其實是同一個人……這念頭在他腦中轉來轉去,一直很難被理智接受。

  綿英不知何時拿著「正法念處經」離去。

  牧雍繼續翻著箱櫃,都是璇芝無法帶走的東西,有衣物、詩稿、簿本及一些簇新的小玩意。他記得在運河初遇那日,他扶她一把,她身上僅攜著一個小小的包袱,彷彿走得匆忙,也走得狼狽。

  難怪她會一手甩開他,難怪她一路上急於避開他,從頭到尾沒給他好臉色;偏偏人到北京,他又鬼使神差的出現在她的四周,她一次比一次慌,自然更口出惡言了。

  總括其原因,她不過是怨他,又怕他發現她的身份而已。

  幾個月來在他心底徘徊不去的疑慮此刻一掃而空,他整個人輕鬆極了。不是他言行有偏差,易遭人恨;也不是他愛碰釘子,自討沒趣!他屢次不顧寧欣厭煩的臉色而去「糾纏」她,不是沒有骨氣、不講原則,而是他的潛意識裡曉得她是璇芝,因而抱著一顆歉疚的心,處處想要幫忙她罷了。

  牧雍觸摸著屬於璇芝,或者說寧欣的一切,那若有若無的香味散在鼻間。

  這屋她待過,這床她睡過,他就彷彿走入她神秘隱藏的世界,她如何能再維持那倔傲冰冷的面具呢?

  哈!寧欣就是璇芝,璇芝就是寧欣,太奇妙了!

  他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興奮,巴不得立刻展翅回北京,因為他又有理由去找寧欣了,而且是她否認不了,也拒絕不了的理由。

  不能夠當朋友,他們可還有別的關係呢!

  第六章

  雪溶化了,堆在路旁成為泥濘。由窗前望去,梧桐樹的枝椏上,有顆顆怯細的新芽,在逐漸睛朗的天空下,綻放那屬於春天的翠綠。

  璇芝一邊抄寫,一邊不經意地看到身上穿著的淺紫裌襖,想到遠方的湘文,她不禁泛起一抹微笑。

  「寧欣,外找!」有人在房門口叫著。這一聲也驚起了倚在床頭看書的慶蘭,她問:「誰找你?」

  「我也不知道。」璇芝聳聳肩說。

  這是實話,另一方面,她的心裡也有陣陣疑慮,因為到女生宿舍找人,又是經由會客室傳達,通常是家人親友的正式探訪,以她目前的狀況,是頗教人驚慌的。

  會客室在宿舍的最前端,木板地,高高的牆,沒有窗子,所以璇芝踏了進去,一時間什麼人都沒有看見。

  驀地,角落有人站起來,那身影及姿態都如此熟悉,尚未看到他炯炯的雙眼,璇芝就明白來者是誰了。

  「你……你在這裡做什麼?」她結結巴巴地問。

  「我是奉表舅和表舅媽的命,給你送一些東西來的。」牧雍面帶微笑,好整以暇地說。

  天呀!他又在耍哪門子的把戲?原來期望一切都沒事,但才開課一個星期,他又陰魂不散地蹦了出來,早曉得如此,她就不回北京了!但她忽略了內心的警鐘,如今又非得面對他不可!

  璇芝愈想愈生氣,沒壓低聲音就說:

  「誰是你表舅、表舅媽?!」

  這一叫,四周突然安靜下來。她這才發現,已有三三兩兩的同學好奇地注視他們。往前瞧,有管房嬤嬤的審視;往後看,竟是一路跟來湊熱鬧的慶蘭。

  璇芝又急又怒,甩著兩條小辮,也不顧外頭峭寒的天氣,快步地衝了出去。

  牧雍隨手拿起幾包東西,在她身後追著。

  他回京城後,第一件事就是仔細對照璇芝與寧欣的字跡,依著那筆筆畫畫,她們在他心中完全融合成一個人,此刻看到她,不禁有一種很舒暢開懷的親切感。璇芝似乎有些變了。她的髮辮剪短,額前劉海捲了起來,加上她穿著新的淺紫色衣棠,使她的端秀中添了一種賞心悅目的柔媚。不管她去汾陽投奔誰,或者年在哪兒過的,好像都得到不錯的照顧,而那個人到底是親,還是友呢?

  這件事得問清楚!牧雍跨大兩步,一下子就擋在璇芝的面前,他用輕鬆的語調說:

  「璇芝姑娘,你可以停下來了吧?」

  「你叫我做什麼?」璇芝張大胖子,往後退一步說。

  「璇芝。」他很肯定地再說一遍。

  「你就是河間富塘鎮宋家的五小姐,也是一年前嫁給我為妻的璇芝姑娘。」

  這震撼太大了!他是怎麼發現的?抓她的人是否跟來了?

  璇芝慌忙否認地說: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從沒聽過什麼富塘鎮五小姐,我不是宋璇芝,更沒有嫁你為妻,你不要胡說八道!」

  她看起來真的很害怕,一陣風吹過,她的臉變白、唇發紫,那身裌襖似擋不住刀鋒般的冷意。

  牧雍打開手上的一個包袱,抖出一件珍珠白的絨大衣,直接往她肩上被去。

  她原本要撥去他的觸碰,但一見是四姊由上海特地捎給她的禮物,也是她最喜愛的衣裳之一,手就慢下來,只脫了還給他說:

  「這不是我的東西!」

  「怎麼不是?這些都是我由煙萃居的箱櫃裡找出來的。」牧雍說著,又打開其他包袱,「你再看看,這些衣物你應該都認得吧?」璇芝看著石椅上攤著屬於她的外套、裙子,還有絹扇、菱鏡和幾本書,內心不禁一陣酸楚。但她仍很倔強地說:

  「我怎麼會認得呢?這些又不是我的。」

  「那麼請你看看,這書上的字是不是和你刻稿的字一模一樣呢?」他再進一步說。

  璇芝當然不會看,她氣憤地說:

  「天底下字相同的人多得很,憑什麼你就認定我是另一個人呢?我不知道你是何居心,總這樣三番兩次來騷擾我,難道你就不能讓我安靜地過日子嗎?」

  這話教牧雍一時啞口無言,他放低聲勢,溫和地說:

  「你對我的憤怒,我能瞭解,但我只是很想弄清楚,你是不是璇芝?我對她有一份愧疚,總想盡心力來彌補。」

  「我可以告訴你,我是寧欣,不是璇芝。」她毫不猶豫地說。

  「看樣子,我只好請徐宋兩家的人北上親自確認了。」牧雍一一收起包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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