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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言妍    


  第一章

  小女娃張著一雙明澈的眸子,很天真地學著父親哀怨的說:「唉!人甚至不如一隻雁呀!」

  顧之諒苦笑著輕撫幼女的頭說:「小芮兒,你懂得爹無奈的心,對不對?」

  這一回,小女娃只咯咯地嬌笑兩聲,很頑皮地躲回船艙。

  同時,船艙裡傳來極悅耳的吳依軟語,「老爺,都已經近中午了,再不出發,會誤了行程,你就不必再等楊大人,我看他是不會來了。」

  「不!士謙兄是言而有信的人,他說會來,就一定會到,我絕對不能讓他撲了個空。」顧之諒執著地說。藍布簾掀起,說話的少婦走上船板,她雖是青衣素衫,但仍難掩那清麗嬌美的容顏。見丈夫一臉憂色,她放緩語調說:「你因為『真假太子』一案,得罪了如今這個新立的福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楊大人若不來相送,也是情有可原的,你又何必固執呢?」

  自雲年三月,思宗皇帝在煤山自殺身亡,三位皇子流落民間,南北就不斷有「真假太子」出現。

  在這兵荒馬亂,人人自危的時刻,忠好難辨,而個性一向耽直的顧之諒,說了幾句真話,竟被當權的馬士英論罪,在大牢中蹲了二個月。若非揚州的史可法保他,在南京的楊上謙又為他極力奔走的話,顧之諒說不定早已人頭落地了。

  「淑姬,你一向聰慧,怎麼會有這些婦人之見呢?」他反駁妻子說:「士謙與我義結金蘭。情同手足,又同是東林黨之後,我和他都是重承諾的人,他一刻不來,我就一刻不離開這長江邊。」

  「還談什麼義結金蘭?以前你和馬士英不也是稱兄道弟嗎?瞧瞧他是怎麼對你的?」淑姬頓了一下,忍不住又說:「楊大人是好一些,但在緊要開頭,他仍得先保住自己再說,這也是為你被逐出南京城,而他依然步步高陞的原因。」

  「我不許你再說這些話!若沒有士謙,你早就成為寡婦了,你還不知感恩圖報嗎?」顧之諒忿忿地甩後衣袖,一腳踏到岸上。

  正當氣氛僵持時,滾滾黃沙中,馬蹄聲由遠而近。

  顧之諒的憂色一掃而光,當馬背上的人翻躍而下時,他忙趨上前去,高興地說:「士謙兄,你終於來了。」

  「對不起,我來遲了。」楊士謙一身朝服,微胖的臉上有些汗漬,「前方有軍情來報,所以耽擱了一些時辰。」

  「什麼軍情?」顧之諒急急地問。

  「九江陷落,精銳人員全部降清,現在,大清的軍隊已經直驅揚州了。」楊士謙皺著眉說。

  「那不就已經在江北了嗎?」淑姬驚呼一聲。

  「沒錯。」楊士謙點點頭。

  顧之諒示意妻子噤口,又說:「揚州有史閣部在,他是善於用兵,又堅毅不屈的人,只要江淮四鎮肯配合,朝廷大可放心。」

  「就怕馬士英又有意見。」楊士謙不樂觀地說。

  「在這節骨眼,他還要興風作浪?」顧之諒氣憤的握緊拳頭,「此刻,國難當前,我卻被迫離開,心裡真是愈想愈不甘心。」

  「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子諒賢弟,等政局稍穩,福王必會想起你的好處,再招你回南京的。」楊士謙說後,由馬側鞍囊取出一袋東西說:「這是紋銀三百兩,就算是愚兄贈你的一點安家費用。」

  「這萬萬不可……」顧之諒連忙推卻。

  「你就不必客氣了!愚兄只恨力有不逮,讓你如此倉皇的離去,實在慚愧。」楊士謙說:「念在我們兄弟一場的情分上,你就收下吧!

  「士謙兄的大恩,小弟只好領受了。」顧之諒接過銀兩,又不禁慨歎地說:「唉!此一別,山高水遠,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見呢?」

  「很快的。很快的。」楊士謙拍拍他的肩,安慰地說:「無論天涯海角,我們永遠是兄弟,永遠是休戚與共,同一條心的。」

  像是要印證這一段話般,方停不久的梅雨,又浙瀝落下,在江面泛成一片。

  小芮兒爬出船艙,用手抓著雨笑喊道:「爹爹,爹爹,風細細,雨絲絲,春愁黯黯生天際!」

  楊士謙看著芮羽說:「小芮兒才不過這麼了點大,已經會作詩詞了呀?」

  「她才六歲,哪懂什麼?就是平日隨我背個千家詩,吟吟宋人伺,腦袋裡瓜東湊西湊,隨便胡謅的,還真是讓士謙兄看笑話了。」顧之諒寵溺地看著女兒說。

  「不!不!以令嬡的秀色及聰慧、將來必定是艷冠群芳的才女。」楊士謙一本正經的說;「由我略懂的一點麻衣相法來看,令嬡還是大富大貴之命哩!

  「當今世道,還談什麼大富大貴?能夠平平安安的將小芮兒養大成人,已經是托天之幸了。」顧之諒搖搖頭說。

  一句「平平安安」說中兩人的心事,雨愈下愈大,到了臉上,竟分不清是雨,還是淚,無言中,倒有古人「新亭對泣」之慨。

  「該走了,後會有期!」顧之諒轉身回到船上。

  離情依依,楊士謙心生不捨,一把握住好友的手說:「子諒賢弟,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在此,愚兄有個不情之請,我們能不能訂個盟約呢?」

  「我們已義結金蘭,還需要什麼盟約?」顧之諒不解的問。

  「是為我們子女的。」楊士謙說:「我懇請子諒賢弟,將小芮兒許給我的二兒子章弘為妻。」

  「芮兒六歲,章弘十歲,的確是恰恰好……」顧之諒看了淑姬一眼說。

  「如此說來,我們不但是異姓兄弟,還成了兒女親家,這才是真正的休戚與共,要不聚首也難啊!」楊士謙寬慰地說。

  「沒錯!我們即使無緣再見,我們的兒女也會尋找到彼此。」顧之諒也興奮起來。

  「老爺,別說些不吉利的話,」淑姬在身後提醒地。

  但兩個男人都沒有聽到,繼續熱切地討論八字及信物的問題。

  顧之諒頭一低,看見腰帶長穗上系的一塊漢玉,雙眼一亮說:「有了,我們可以用這塊玉為證二家一半,將來相認時核對。」

  他說後,便把玉平放在地上,預備拿尖石來敲擊。

  「子諒賢弟,這玉可是無價之寶……」楊士謙忙阻止道。

  「比起我們幾代的交情,你對我患難中的相助,這又算得了什麼?」顧之諒話落,玉已裂成了兩半。

  楊士謙接過另一半的玉,激動地說:「顧楊兩家從此枯榮一體,我不負你的恩義,小兒章弘也絕不負芮兒!」

  「對,皇天在上,見玉如見人,玉圓人團圓。」顧之諒把半塊玉放在芮羽的手上大聲說。

  定了誓盟,心情篤定,離別也變得不再傷感。小舟漸漸移至江心,馬兒嘶嗚送別,直至兩方都消失在煙雨濛濛中。

  方纔那只孤雁又低旋回來,轉了一圈,見無處可棲,只好飛向白雲深處。

  顧家三口離開南京後不久,清軍便猛攻楊州,史可法孤軍奮戰,以身殉國,造成「楊州十日」的屠城慘劇。

  五月,清軍攻陷南京,福王出走,大臣中有自盡者、有棄守者,更有在城門口跪降者,大明至此,氣數已盡。

  君不成君、臣不為臣,在異族統治下,百姓更加浮萍般飄零無所依。

  萍散難再聚,一段盟約隨鳳去,兩塊斷玉無覓處,亂世諸事難料,從此,一切都非人力所能掌控了。

  第二章

     含嗔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

  佳節又重陽,玉枕沙櫥,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李清照·醉花蔭『重陽』

  夜更深了,明月由窗簾照進,在牆上投下亂影,就如同進將軍府這十幾日來的每一夜,丙羽躺在席榻上,輾轉反側,始終無法入眠。

  她很擔心,她的女兒之身還能隱瞞到什麼時候呢?

  混跡在這門禁森嚴的將軍府,並沒有想像中的困難,因為岱麟貝勒來老是客,江寧將軍特地撥出一個隱密的院落專供貝勒及其隨從居處,閒雜人等絕不能擅自進入,所以,芮羽的行動倒相當自由自在。

  比較麻煩的是賀古揚,這力大如牛的魯男子,奉命帶領芮羽,他看不慣她的娘娘腔,天天用滿洲話喝斥她,並要她練武強身,害她見了他就躲。第一天晚上,岱麟還要她和賀古揚共用一間房,她不能反駁,只能乾著急;在賀古揚呼呼大睡後,她就抱起鋪蓋,蜷縮在走廊的牆邊打盹,沒想到好死不死的就被出來夜遊的岱麟看到。

  「你怎麼窩在這裡?賀古揚呢?」他揚眉問。

  芮羽嚇得腿都站不直了,急中生智道:「呃……賀古揚大哥睡了,他……他鼾聲如雷,震得我耳朵痛,所以……」

  岱麟聽了哈哈大笑,「賀古揚的鼾聲我領教過,也難怪你受不了!」

  芮羽輕呼出一口氣,岱麟不僅相信她的藉口,還將她調到單獨的小隔間,只是,那隔間就在書房旁邊,她被使喚的機會就增加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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