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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言妍    


  盧應文在斷了右臂的神像後面設了一個小小的公事房,說是公事房,乃因很多喪葬出殯、廟會祈神,及賤役都由丐幫包辦,也由於深入民間最底層,所以,他們深知地方的軼事流言,又因乞丐四處流浪,他們對別的地方的各種消息亦很靈通。

  張寅青技術性林傑和李武東去土坡吃東西,自己往裡頭走,還沒有見到人,就聽見吟唱聲——  人非人,  哀哉流民,男子無溫袍,婦女無完裙;  哀哉流民,剝樹食其皮,掘草食其根;  哀哉流民,死者已滿路,生者與鬼鄰;  哀哉流民,一女易斗粟,一兒錢數丈……  「哀哉哀哉,你又在為誰編歌啦?」張寅青插嘴道。  盧應文一驚,從半塌的椅子上跳起來,高興地說:「我最愛的兄弟,你終於來啦!」  盧應文年紀稍大,體型瘦小,是那種因喜歡無拘無束而散盡家財的人。  張寅青拍拍他的肩說:「多時不見,沒想到你的文章進步那麼多。」  「你在說笑嗎?這若是我寫的,我早就去考狀元,而不是在這裡烤叫化雞了!」盧應文大笑說。  「哀流民操?」張寅青再把攤在地上的幾頁紙張看了一遍。

  「這是一個古人寫的,很難得還有人為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一吐心中的憤怒。」盧應文說:「我正想辦法多抄幾份,要兄弟們四處傳發,讓北京或昆明的兩邊主兒,多注意塗炭的生靈。你瞧見外頭的那些流民嗎?真是慘呀!這無意義的戰爭早該結束了。」

  「無意義?我還以為你們會偏向雲南呢!畢竟吳三桂是漢人。」張寅青說。

  「但他是叛賊,大明是亡在他手上的,我們根本不承認他是漢人。」盧應文歎了一口氣,「而且,這些年來,許多觀念都不同了,大部分的老百姓都只求和平溫飽,不在乎紫禁城裡坐的是什麼人,誰好誰就是皇帝嘛!」

  「沒錯,對於這場戰爭,江湖人士都是抱著隔山觀虎鬥的心態。」張寅青不想再深談,直接把話題轉入今天來的目的,「徽山那裡的情況如何?」

  「你所打聽的那位張先生,仍被白鐵爪那票人以『朱三太子』之名軟禁在山寨中。你若要救他,就得快,因為聽說過幾天,清廷的平寇大將軍要回京述職,會經過皖南,白鐵爪打算把張先生交出去,立功歸順。」

  「哦?那我必須立即行動了!」張寅青轉著腦筋說。  「你放心,山寨裡已有我們的兄弟,現在就等你給他們下命令了。」盧應文說,「我過河的船都預備妥當,如果你不怕浪大的話,馬上出發也行。」  「怕浪大?」張寅青笑道:「張盧,你忘了我是海水泡大的嗎?」  「我哪忘得了?你還會和魚講話哩!」盧應文笑著,又正色說:「寅青,你老實告訴我,那位張先生是不是朱三太子?」  這件事關係重大,甚至牽連數百條人命,不可不謹慎,張寅青不想欺騙朋友,不過,他說的也不全然是假話。  「當然不是。」他回答。  「那他怎麼會被別人誤認呢?」盧應文不解的說。  「他是我們張氏家族裡的人,以前和我父親曾追隨過魯王和桂王,所以大家誤解了。」張寅青再一次強調,「這個張潛,絕對不是朱三太子。」  「從崇禎皇帝在煤山殉國以來,都快四十年了,不知那幾位皇子、公主都流落到何方了?會不會也像我們這樣漂泊不定呢?」盧應文頗為感慨。  「或許他們全死在那場流寇之禍了。」張寅青淡淡地說。  「或許吧!」盧應文點頭說:「這些年來,大江南北出現了許多『朱三太子』,卻沒有一個是真的,朱家或許真是身後無人了。」

  「就是有人,在這風聲鶴唳之時,大概也躲著不敢出來了。」張寅青察覺自己說得太我,便刻意左右瞧瞧,帶開話題,「哇!我聞到香味了,肚子裡的飯蟲在叫羅!」  「還有酒蟲!」盧應文從牆壁的破洞裡拿出幾個小陶罐說:「咱們好好的喝一杯!」  這正是張寅青所需要的,走了那麼長的一段路,從江南、浙西、贛東,現在又要去皖南,儘管年輕力壯,也要鬆懈一下,不是嗎?

  那日的陰霾沉悶果然不是好兆頭,張寅青和丐幫兄弟們在土坡吃完飯後,天便開始打雷閃電,大雨彷彿砸人般地落下,「啪啪啪……」地久久不停。  又不是山崩地裂,這場雨當然阻擋不了張寅青的行程,他們按計劃來到河邊,只見上游的湖澤漫漲,洶湧的浪濤一波波地在河面跳著,堤防都被淹去了一半。  「照這景況,就算是龍,恐怕也飛不上天了。」盧應文憂心的說:「寅青,我看今天是過不了河了。」  沒錯,若硬要橫渡,不到河心,也許就會被弄得人船皆沒,他的泳技是可以,就怕林傑和李武東會撐不到對岸。  「明天吧!明天再過不去,就要另外想辦法了。」張寅青點點頭說。  多了半日的空閒,他的心思很自然地又轉到吳家那位姑娘身上,心想,不如此刻就去看看她,或許還能避開吳老夫人和那兩個看門狗,找她說上一兩句話呢!  張寅青暗自揣測著她的身份,大概是富商之女,陪著祖母,雇兩個保鏢,打算逃離戰亂不堪的地區,看他們的方向,大約是往江南地帶走。

  對於千金小姐,張寅青向來都沒有好感,從他十八歲成年起,來往於南北運河的那些船主及商賈,無不費盡心機要搶他去做女婿。有的是黃金萬兩,有的是良田千畝,家產不是全數即半數,一直往他的懷裡堆,只差沒有把女兒硬送上門來了。

  誰教他是張煌言的兒子、顧端宇的徒弟、潘天望的接班人,集反清得明志士、江湖各幫派及河海運工人的三千寵愛在一身,有了他,嘴大吃四方,南北走透透,保證財源滾滾,無往不利,誰不當他是乘龍快婿?

  每每一想到自己有幾次差點被張玉瑤抓回去成親,他都還忍不住要嚇出一身的冷汗哩!現在可憐的是師父的兒子漢亭,才十四歲,個子都還沒長完,就已經有閨女在排隊送八字了。

  據說漢亭已宣稱,再過兩年,就要像張寅青一樣志在四方,以事業為重,不談成家,以免束縛他未來的抱負。  哼!乳臭未乾的小子,以天為頂,以地為床的奔波生活,哪有他想的那麼簡單?

  總之,他對良家婦女們都是習慣性地敬而遠之,若要聽鶯聲燕語,或抱個軟玉溫香,到妓院去坐坐就夠了。唉!可惜那吳家姑娘不是樂觀欄院中的人,否則,他要一親芳澤就容易多了!

  以她那容貌、那氣質,想不成為一代名妓也難……  張寅青想著想著,人已經走到長升客棧,然而,他的一身濕衣及一臉狼狽,讓掌櫃的拿掃帚把他和幾個乞丐打到一塊,連門都無法靠近。  正門不行,當然就走後門啦!  張寅青在馬房逮到一個小廝,點了他的穴後,再換上他乾淨的衣服。對了!還要洗洗臉,與小姐會面,總不能髒得面目全非吧!  吳家住在客棧裡最高級的房間,很安靜穩密,但也同時方便了張寅青的行動。

  那兩位保鏢一個在餵馬,一個在修車輪,張寅青悄悄避過他們,捱著外牆的窗子弄破窗紙往裡看。只見床簾半掩,大概是吳老夫人正睡著,而右邊的椅子上,那正藉著日光看書的,不就是他那美麗又神秘的小碧玉兒嗎?

  原來,她不但是富家千金,還知書達禮哩!  琢磨一下情勢,張寅青由窗洞丟進一塊小石子,用的力道恰好不會驚醒睡覺人,又可以讓醒的人聽到。

  攸君正在屋內讀著唐詩,手不離卷是她從芮羽那兒養成的習慣,多年來一直不改,當她讀到白居易那句「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斷腸聲」時,不禁心有所感。  夜雨聞鈴,人斷腸……情景她並不陌生,從離開北京的公主府,告別衡州的周王宮,都是綿綿雨季,有鈴必響,更添悲傷的情緒。  她突然想到一直小心保留的串鈴子,那是千金難換的寶物,或許應該佩在身上才保險。她正要去開箱囊,就發現有什麼東西落地,彷彿窗外有人。  是於大龍或陳川有事嗎?  攸君不知江湖險惡,因而不存戒心地好奇的走到聲音的來源處探看,那窄窄的牆根,除了幾株毀敗的盆景外,並無異樣。  她抬頭看看雨後仍未晴朗的天空,驀地一隻手摀住她的嘴,動作雖粗魯,但又像一陣風,輕輕地將她轉過身,直接面對著一個高大的男子。  一切都發生得如此快,攸君本能地想尖叫,但她記得那雙眼睛,所以尖叫就成了驚呼,「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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