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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頁 言妍 「都是那個沈月柔。」雅惠氣急地說:「自從她走了以後,你就這一副陰陽怪氣,要死不活的樣子。為了讓她離開,我連你父親和姐姐的在天之靈都來不及告慰,仇也不報了,你還苦得過我嗎?」 「報仇?您從來就只在乎那些。從我二十歲起,天天耳提面命,不能有自我,不能有快樂,不能絲毫忘記,否則就對不起亡父亡姐。」榮軒慘然一笑:「你們看我今天風光成功,其實我一無所有,只是一個工具而已。復仇的工具、繼承事業的工具、傳宗接代的工具。 仰德,你看,我是不是連你還不如?」 仰德啞口,曉真無言。他們和榮軒朋友那麼多年,竟不知他有這麼抑鬱可悲的想法。 他一向如此強悍,強到近乎無情,無所不懂的呀! 雅惠完全不接受這番說辭,她激動地說:「什麼工具不工具的?殺父姐之仇本來就不共戴天,繼承家業和傳宗接代本來就是為人子女的責任,你糊塗了嗎?那個沈月柔真是禍害,她到底給你下了什麼藥,念了什麼咒,你竟連一點做人的基本道理都不懂了。」 「沈月柔,」榮軒沉痛地念著這三個字:「媽,您責打她,辱罵她,厭惡她,但她卻是這世上唯一真正關心我、愛我、給我安慰的人。這麼多年來,我驅使自己,像奴隸般工作都是為她,你知道嗎?沒有她,我早撐不下去了!」 「你在胡說什麼?!」雅惠餘怒未消說。 「十年前鄭家祠堂前的一幕,你還記得嗎?我欺騙她的感情和純真,來為姐姐復仇,結果她跑到日本,意圖投水自殺,沒有死成,卻流掉了腹中的胎兒,那是我的孩子呀!」榮軒看著自己的手,彷彿它們沾滿血腥:「我詛咒沈家的每一個人,自己卻比他們可惡千倍萬倍。但月柔誰也沒有怪,她一聲不吭地扛上所有罪過,忍受我們一再的打擊和羞辱,她一直在設法平息仇恨,而我們呢?卻是不斷在製造仇恨的人呀!」 雅惠幾乎站不住腳,她的憤怒已徹底消失,像洩了氣的皮球,惶惶不知所措,曉真整個人跌坐在椅子上,她終於弄清楚榮軒那麼恨她的原因了,她的確毀了他的一切! 「你們老說月柔纏住我,你們錯了。其實是我纏住她,不放她走。因為我需要溫暖,而她們僅存的火種。沒有她,我就像在冰冷的地獄中,她比你們任何人都瞭解我寬容我,她是我生命的快樂和陽光。只有她才讓我活著像個正常人。所以,你們說,失去了月柔,盛南對我還有什麼意義呢?」 榮軒低聲說完,就靜靜離去。留下其他三個人,各懷心事,久久不能動彈。 「我錯了!」曉真掩著臉說:「我竟不知道他那麼愛月柔,他所做的一切,都為了月柔呀!」 「可是他所表現出來的,為什麼都是相反的呢?」仰德喃喃地說:「我真的想不通。」 「天呀!仰德!」曉真淚眼看著丈夫:「我害死了榮軒的孩子,還差點害死了月柔。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愛到那一種程度了,否則我說什麼,也不敢插手的!我覺得我好罪孽深重呀!」 「不!罪孽深重的是我。」雅惠恍惚地說,面孔一片死白:「我把所有的痛苦和包袱都壓在他身上,連帶把他的快樂和幸福都壓垮了。我怎麼都沒有看出來,要榮軒在仇恨中尋找他的人生和未來,是多麼殘忍的一件事呢?!」 「鄭媽媽,唯今之計,只有幫他把月柔找回來。」曉真很實際地說。 「我這樣對她,她還會回來嗎?」雅惠哽咽地說。 「我想她會的。」曉真說:「她能這樣無怨無悔的容忍榮軒,想必還是愛著榮軒的。」 「我要到哪裡找她呢?」雅惠拭著淚問。 「聽說他去日本了。」曉真說:「她的合夥人方明雪一定知道她的下落。」 「那我明天就去問她。」雅惠說。 曉真看著雅惠,驀地發現她臉上一向剛硬的線條不見了,下巴額際都變得柔軟,使曉真想起丈夫、兒女在身旁圍繞的快樂雅惠,仇恨真的過去了。 ※ ※ ※ 日本京都近郊山城。 月柔又走在古雅小鋪間的青石板路。 十二月初,氣溫極低,凍得不見行人和旅人。小鋪絕大部分關閉,有木門緊鎖的,有簾布掩垂的。一、兩家有人走動的話,也緊密地關在暖氣裡面。 所有落葉喬木都露出光凸的枝椏,像青剛櫟、橡樹、山毛櫸、白楊樹、矮杉……只松柏尚綠,夾著一些乾澀的長蘆葦,令人想起青絲白髮。 來時,山城已寒,她錯過了秋天送鬼篝火祭。只見處處是焚燒草葉的人家和味道。現在她在等待第一場雪,天上雲層總是厚重,雪久欲下又不下。 她裹在大衣圍巾裡,心情紛亂,想到神社為腹中的孩子祈福,順便求一個「安產御符」來保平安。 前天她和雅惠、曉真通過電話。 「我沒有辦法,她們天天來。我應付不了,只好你自己跟她們說。」明雪把麻煩丟給她。 雅惠一直對她懺悔道歉,希望她救榮軒一命,說榮軒失意喪志,連盛南都不管了。曉真則聲淚俱下,連連對不起,不知道榮軒愛她如此深,希望她回來。 榮軒懂得愛嗎?月柔懷疑,由愛生恨很容易,但由恨來生愛,其過程就像耶酥被釘上十字架般慘烈,多少人能捱過呢? 離開他,心中仍有止不住的牽掛。榮軒真有那麼悲慘,真的都因為她嗎?考慮再考慮,真不敢相信,何況她還要顧到孩子,所以堅決不回去,也不透露她的住所。 到了神社,有些人煙,常夜燈石柱立在冷風中。月柔靜心參拜求符,那紅色錦囊,上面用金線繡著「安產御符」四個漢字,穿一條紅絲繩,可以掛在胸前,她虔誠地為孩子祈禱……也為孩子的父親。 打算到竹林,有人擋住她的去路。抬頭一看竟是榮軒,她眨眨眼,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他穿著旅行夾克,一身簡便。人削瘦些,胡碴隱現,頭髮微亂,看來是失意憔悴,雖然濃眉下的雙眼仍如鷹般犀利。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月柔慌亂地問。 「你的鄰居說的,我們筆談了好久。」他神色憂鬱。 「不!我是說,你怎麼知道我的住址?「她再問。 「你小叔叔給我的。」他說:「我去了舊金山一趟。」 「你和我小叔叔見面了?」她驚恐地說。 「別那麼害怕了。我們沒有瘊鬥。」他看著她說:「只是很友善的談話。我們甚至一起釣魚、看海、逗弄可愛的辛蒂,就像回到年輕無憂的時候。」 「你們和解了嗎?」她期待地問。 「和解了。」他眼光仍沒有離開她。「我還告訴他我們的事,他鼓勵我來找你,雖然我實在沒有勇氣。」 「你找我做什麼呢?」她避開他的眼:「我們的事不是都了了嗎?」 「月柔……」他伸出手想碰她,又頹然放下:「你明知道沒有我的天使,我是活不下去的。」 「不!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是你的天使!」她匆匆轉過身去。 「你到現在還要否認嗎?」他又擋在她的面前:「那麼多年的黑暗地獄,你是我唯一的光明和希望,是你帶我走出可怕的長長甬道,你很清楚的。」 「如果我是你的天使,你如何忍心來傷害我、欺騙我、折我的翼呢?我好難相信你!」 她責問中充滿哀傷。 「月柔,你要相信我,我在剛認識你的時候,並不知道你是沈家的孫女,我就深深受你吸引,把你看成是我快樂的源泉。」他又急切又激動:「知道真相後,我矛盾痛苦,你的純真叫我遠離你,但我走不掉了!我利用仇恨,進一步去擁有你!月柔,鄭家祠堂的事完全正確在我的意料之外,我絕對不會這樣對你的……」 「無論如何,你是報了仇了……」她駁回去。 「不!事實上我仇恨已消了大半,只是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演出一場羅蜜歐與茱麗葉嗎?!」他想著往事:「結果你帶翼遠揚,到了日本,讓我見不到摸不到,我的恨才燃起,恨沈家恨你,我也才領悟到自己是多麼愛你,對你的依戀有多深。」 「那後來呢?後來我們再度相逢,你為什麼又對我極盡脅迫羞辱之能事?根本除了恨,還是恨!」她強迫自己絕不心軟。 「因為我害怕。你是那麼美麗、冷淡、遙不可及,我好怕我的天使早不為我而存在了。」 他的眼內有著淒涼:「最可悲的是,我知道我已沒有說愛的資格,所以恨是我唯一的手段。 我只想緊緊地把你綁在我的身邊,不再飛走。你原諒了十年前那個混蛋該死的我,可不可以也請你原諒我現在這個為情癡傻的我呢?我沒有任何借口,只能說我太愛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