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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言妍    


  但願我是能夠靠的,月柔深深一歎。她甚至連鄭家何時出牌,出什麼牌,都無法預料呢?

  十點多,王老師下山訂購肥料,就剩月柔和在遠處挖溝的兩個工人,運動久了,她身上一片暖意,白瓷般的肌膚泛起紅暈,細微的卷髮散落一臉。

  在暖房內一抬頭,灰灰的玻璃加上輕煙似未動腦筋的薄霧,月柔隱約看見小徑上有人走來。她深感不祥地站在原地,停下手邊的工作,望著那愈來愈清晰的人影,恐懼也逐漸加深。她的一顆心陡然降落—是西裝筆挺的榮軒!

  他來做什麼?她沒有心理準備要單獨見他,瞧自己一身零亂灰撲,氣勢就矮了一截,如果王老師在就好了!

  她站在一排有刺的玫瑰花後面,看他一步步靠近,然後停在花圃的另一邊。他的眼光始終停在她身上,她又彷彿回到十七歲,羽翼未干的蝴蝶即遭風雨的摧殘,一種赤裸的痛苦。

  「我的秘書打電話到花坊,她們說在山上。」他的口氣很冷靜,完全沒透露眼中複雜的訊息。

  「你找我有事嗎?」她打算用生疏客氣的態度。

  「你知道的。那天在酒會上,我說過,我們的話還沒說完。」他的視線仍然沒有離開她。

  「我也說過,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說的。」她回答。

  「是嗎?」他觸摸柔軟的玫瑰花瓣:「我卻覺得有很多事必須談。比如雙月,比如沈家,比如我們。」

  「如果你要談雙月,請你找我的合夥人明雪。」月柔故意忽略後面那兩項:「雙月大部分是她的心血,我才回來沒多久,並不清楚生意上的事。」

  「我卻看得出你很喜歡這份工作。」他拔下那片花瓣,在手指間磨擦著:「雙月的評估報告上看來是經營得有聲有色。但是,我們若自己投資開發這些土地,利潤不只十倍。花坊或花輔這種小成本的生意,不是我們盛南發展的方向。」

  「你的意思是,你要收回這些土地?」她握著拳說:「依照契約,你有這個權利。」

  「契約是人訂的,隨時都可以訂改!」他將花瓣揉碎。

  「這就是你目的,是不是?」月柔咬著牙說:「關掉花坊,關掉端儀端偉的公司,關掉我小叔叔的電腦公司,然後全部的沈氏股份企業,讓我們沈家不剩一磚一瓦,這就是你偉大的復仇計劃嗎?」

  「謝謝你幫我描述得如此詳盡。」榮軒冷笑一聲:「我們終於談到第二個話題—沈家。

  沈家多年來為富不仁,早由內部開始腐化了,加上你的寶貝堂弟堂妹,衰敗是遲早的事。

  我只不過是趁你們未倒之前,討回一份債務而已!」

  「你胡說,一切根本是你處心積慮的結果。你恨不得把沈家人推入十八層地獄,無論是清白或有罪!」她說。

  「沒錯!」榮軒目光炯炯:「你是比以前聰明了。想想看,我們鄭家早就入了地獄,又怎捨得把你們沈家留在天堂呢?」

  「天堂?!」月柔內心那座死火山隱隱要爆發,她忍不住脫口而出:「十年前你就把我拖下地獄了,還不夠嗎?」

  他凝視她,目光變得柔和,久久才說:「你恨我。」

  「恨?」現在輪到月柔冷笑:「沒有人比你更懂得恨,利用恨毀滅他人。我從不想毀滅任何人,哪裡懂得恨?不!我不恨你,只是學會認清敵人,保持距離罷了。」

  「保持距離?」榮軒斷然說:「那是不可能性的!我們的命運早就注定糾纏在一起,不管你躲個十年、二十年,你終究會回來!這一次,你再也逃不掉了!」

  這些話讓月柔內心恐懼,她真的不想再和榮軒有不清的瓜葛,她實在談不下去了,便一言不發地走出暖房。榮軒追著她說:「還想再逃嗎?就像十年前拍拍你的翅膀就飛到日本去一樣嗎?別忘了,你們沈家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了,我隨時可以讓你們身無分文,流落街頭,你以為你還有翅膀可飛嗎?」

  她仍頭也不回地走著,毫無目標的。

  「你不怕嗎?」他繼續說:「你竟敢掉頭就走,你難道就不巴結我,哀求我嗎?」

  這幾個字刺激著她,那個含淚無助的小月柔又出現在腦海,彷彿是一種控訴,她轉身瞪他說:「我很清楚你的復仇之心,想摧毀沈家的決心。你可以用你喜歡的任何方式,但別想我會巴結你或求你。對我而言,你是敵人,是惡意欺騙、傷害無辜、殘忍虛偽的可惡魔鬼!」

  他停下一步來了,像被什麼擊中般,臉上有難掩的痛苦。他緩緩開口,聲音暗啞:「沈家沒有人是無辜的!」

  天下最荒謬的歪理!他整個人都被仇恨扭曲子!你像叢林中斷掉的索槁,像尖聳的冰山,像大洋中不見底的海溝,無路可通,無理可循。一股抑制不住的悲哀,令她淚眼盈眶,凝成傷心之海。

  榮軒慢慢走近,到輕易可以擁住她的距離,憂鬱的眸子映著她的淚眼,他低低說:「月柔,你真的變了,我好不習慣現在振振有詞的你。你要我怎麼對你呢?你不在乎雙月,但你的兩個合夥人也不在乎嗎?還有沈氏盛極一時的江山,你也不在乎嗎?」

  淚往肚子裡吞,月柔努力不退縮,不回答。

  「你奶奶、沈紹揚惶惶如落水狗,連哀叫都不敢。沈紹光一家人極盡謅媚奉承之能事。

  只有你,還像一隻母獅般張牙舞爪。你為什麼不像你從前,用你那似水的溫柔懇求我?」

  他說著,手幾乎要碰到她。

  「我在乎有用嗎?我求你有用嗎?」月柔往後退一步:「這問題問得真愚蠢之至!當然沒有用!沒有人可以阻擋你復仇的心,你的靈魂和生命全部賣給復仇之神了!」

  他的手觸到她的臉頰,熱氣傳到她冷冷的肌膚,他一字一字地說:「你不試試,怎麼知道沒有用呢?」

  「我不會試的!」月柔甩開他的手:「我可以想像,等我哀求之後,你只會狂笑三聲,羞辱我一頓,然後繼續摧毀沈家。我再不是從前那個愚昧無知的月柔,你可以奪取一切,卻無法踐踏我的自尊。」

  他的臉又變回一副穿不透的面具,他冷冷地說:「好!我就看看這自尊能維持多久!」

  榮軒說完,就大步離去,和他來時一樣突然。

  月柔立在原地,無法動彈。他一直說她變了,不習慣現在的她。十年歲月,誰能不變呢?再說,她又何嘗習慣眼前的他呢?

  真相大白前的榮軒是多麼的溫柔多情、風趣幽默,哪像今日的憤世嫉俗、滿懷怨恨?

  恨已填滿他身上的每部分,月柔能夠瞭解,因為她曾恨榮軒,恨到想食他的肉、啃他的骨;即使不想活了,也要世世化為厲鬼來糾纏他。

  但她更恨自己,恨自己的天真幼稚,瞎眼蒙心遭人利用。她用遺忘來重建生命,用寬恕苟活下來。

  漫長的十年,照理說,再大的恨也應當消弭,何況他已經用她來報復一次了,為什麼沒有滿足,反而恨更深了呢?

  她為榮軒流淚,因為他使她想起自己的父親。兩個人都是如此的愛恨分明、個性剛烈,無法承受那化不去的仇恨,使恨不斷累積,用追逐敵人來耗蝕自己。

  父親報了仇,但至死都不能真正平靜,仍在寬恕與被寬恕之間擺盪。那麼。毀了沈家,真能化解榮軒的仇恨之心,讓地獄永遠除去嗎?

  他雖是敵人、惡魔,但她仍然為他悲哀呀!

  第六章

  榮軒天未亮就到辦公室,幾小時過去,他仍沒有做什麼事,只除了看朝陽染紅天空和……想著月柔。

  他對她的記憶一直停留在十七歲。

  記得初見時,他就多麼驚艷於她的清純柔美,尖小的瓜子臉、細臻的五官、粉盈盈的肌膚,一雙完美的杏形眼顫動如寒潭秋月,俏麗的學生短髮在額前覆蓋著,多像一個漂亮的瓷娃娃。

  最初,他真的當她是妹妹,憐她孤獨,惜她身世,愛她甜美的笑容,喜她無條件的崇拜。她的出現,在他因親人枉死的愁雲慘霧日子中,像帶來一片晴藍的天使。

  誰知這天使竟是沈家人!

  他當時就應該遠離她,但他沒有,反而進一步欺騙她的感情,毀了她的純真,而且愈陷愈深,欲罷不能!

  鄭家祠前,魔鬼現身了,鞭得月柔唇上流血,全身是傷痕;他也嘗到口中的血腥,也到處是傷。瓷娃娃碎了,天使折翼了,她會處理嗎?

  為榮美報仇了,他沒有滿足感,只有更大的空虛感,掉到地獄更深層。他想念月柔,掛心月柔,在厭惡唾棄自己中,對沈家人的恨逐漸消失。一切都扯平了,他並不比沈紹揚好,他母親也並不比沈嘉伯、沈楊意秋好!

  當他最後一次到小樓,碰到玉梅,玉梅產月柔已經到日本了,他的心一下子挖空,空到底,再被憤怒恨意一寸寸地填滿,新仇加舊恨,更沉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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