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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言妍    


  一天深夜在玉滿眠床前,她們又談及此事。

  「那女人軟硬都不吃,我真沒辦法。」玉滿歎氣說。

  「那就納她做妾吧!」寬慧淡淡說。

  「這怎麼行?」玉滿說:「雖然說男人三妻四妾的不算什麼,但我們黃家一向家風清白,從來不興這一套。況且你賢慧有德,沒過沒錯,我一旦允許哲夫娶,不但愧對祖先,也難向你娘家人交代呀!」

  「我怎麼無過無錯呢?不孝有三,無後最大。阿母,我沒給黃家養活一個兒子,已是萬分慚愧了。就是被休離,我也不敢怨歎呀!」寬慧說。

  見寬慧說出這種話,一旁坐著的惜梅早止不住心酸,輕輕握住她的手,一片冰涼透進心底。

  「傻孩子呀!我們從來沒因為這件事而怪你,更不用說休離了!」玉滿動容說。

  「其實從醫生說我不能再生起,我就一直想替哲夫娶個妾。如今既然兒子都有了,不正好嗎?」寬慧撥開惜梅的安撫說。

  「娶什麼妾?自古以來,沒有兒子的女人又不只你一個,到時惜梅生了,要過幾個都有;不然敏月和敏貞長大了,隨便招個婿,生的也是姓黃,你又操什麼心呢?」見寬慧不答,玉滿又說:「要娶妾也不能娶秀子呀!一個女工去勾引老闆,還未婚就生子,這種敗德無恥的女人,怎麼有資格入黃家門呢?」

  「那您忍心讓黃家骨肉流落在外、受人恥笑;讓眾人罵我黃家絕情寡義嗎?」

  寬慧反問。

  這時哲夫由外頭走進來,他是來向母親道晚安的。

  玉滿一看到他,劈頭就罵:「孽子呀!你阿爸若還在世,不活活被你氣死才怪!他一向看重你,哪知你會做出這種事?」

  這幾日哲夫不知已被訓多少次,解釋再多也難彌大錯,只有垂首而立。

  「我正在求阿母,讓你娶秀子為妾。」寬慧看也不看他說。

  「我不想娶她,而且從無此意。你忘了我是最反對一夫多妻那種封建思想嗎?娶她,不等於拿石頭砸自己的腳嗎?」他急急地說。

  「既然如此,又何必當初?男子漢大丈夫敢做敢當,如今孩子都生了,還要推卸責任嗎?你已經丟了兩個兒子,難道這一個也要讓他不得認祖歸宗嗎?」寬慧站起來,厲聲說。

  「我……」哲夫一臉悔恨,說不出話。

  「納她為妾是最好的一條路。」寬慧頓一下又說:「你若覺得有違你的原則,就和我離緣,再明媒正娶去迎接秀子,去過你們一夫一妻的生活。」

  寬慧話一出,在場的人都一愣,沒料到她會這麼決絕。

  「你這是什麼話?」哲夫激動地說:「你懲罰我還不夠嗎?我只不過一時失足,就得背那千斤重的罪名嗎?商場上的男人,哪個不逢場作戲一番?我一向不與他們同流合污,今天只不過一個秀子,就成為千古罪人,要受罰一輩子嗎?」

  「我若要處罰你,為什麼極力支持秀子進門,甚至甘願退讓呢,」寬慧冷聲聲:「我還不是為你好,為黃家好。」

  「你不是為我好,你在處罰我。」哲夫駁回。

  「好了!既然寬慧都不計較了,你還吵什麼?」玉滿說:「現在第一要考慮的就是黃家的骨肉。為了孩子,大家都要委屈,其中的苦誰也比不上寬慧,我心目中她是我唯一的大房賢媳,你唯一的賢妻,沒有人可以取代的。此時此刻,她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寬慧輕聲道謝,納秀子為妾的事就決定了。

  惜梅知道她的委屈是鑽心蝕骨的,不明白她以後要如何挨下去呢?

  秀子勝利了,她心滿意足地進入鎮上首富人家。因為名言不正,她也不敢要求太多禮數,只在吉日吉時上堅持。

  這件事在秀裡飛快地傳著,是台灣光復來的首要大事。在繪形繪影中,都是寬慧出面壓制,她的一臉笑意,使鄉民和娘家的人都相信,秀子是寬慧選來為黃家傳嗣的。

  進門那日,黃家不太熱絡,一切如常。倒是秀子,把自己打理得漂漂亮亮,一身新做的粉紅洋裝及金項鏈手鐲,頭髮燙得蓬鬆,真有幾分新嫁娘的嬌媚及喜氣。她很清楚兒子是重頭戲,更是紅衣紅帽包裡,金飾滿掛。

  哲夫一張臭臉對著,比起來寬慧和氣多了。

  新婦拜過祖先、公公牌位,再向玉滿及寬慧行跪禮。

  「你現在是黃家的人了,行事不比從前,可別再輕浮隨便,壞了黃家的名聲。」玉滿不客氣說:「別家的妾如何,你就如何。哲夫和寬慧仍是老闆和老闆娘,敏月和敏貞你也要像小姐一般伺候,知道嗎?」

  秀子謙卑地應一聲。惜梅真不懂,這樣沒尊嚴、沒地位,一向性傲的秀子怎能忍得?

  參拜完畢,玉滿便迫不及待看孩子,並取名秉聖。四個月的嬰兒,正當可愛的他,黑靈靈的大眼四處張望時,引來一陣陣逗弄和笑聲,總算為今日添點歡樂的氣氛。

  秉聖傳到寬慧手中,寬慧微笑地審視說:「養得很好,方頭大耳很有福氣。秀子,以後你就專心照顧秉聖,別的事都不要動,交給惜梅或阿枝嫂就好。對了!以後不要叫我老闆娘,叫我寬慧姊就可以。」

  「是,寬慧姊!」秀子高興地說。

  「敏月、敏貞叫秀子姨,以後要聽話,明白嗎?」寬慧對女兒說。

  敏月乖巧地喊一聲,敏貞卻把話堵在喉嚨裡。

  「你這女孩怎麼?連招呼都不會打?」寬慧有些生氣。

  「沒關係啦!」秀子陪笑說:「我知道敏貞小……,哦!敏貞一向不愛說話的。」

  「不行!不愛說話也要懂規矩。」寬慧嚴格說。

  「秀……子……姨。」敏貞勉強開口,分成一段段的,氣若游絲。

  秀子忙討好點頭。但寬慧的臉色一直沒好起來。

  那晚,寬慧把哲夫的床褥衣物搬到秀子的新房,並吩咐新婦和秉聖別踏入東廂房,免得病氣會沖煞到他們。

  哲夫將床褥衣物又搬到書房,從此就睡在那裡。

  三個人分三處,真不知未來要如何了結呢!

  惜梅知道,寬慧對秀子愈好,內心的尖刀就插得愈深。她不再管家務,對哲夫亦很冷淡,整日就待在東廂房,教女兒讀書女紅,似乎想彌補以前無暇給予的母愛。

  她精神比原先的好,但食量大量減少,藥更是吃完就吐,身體一日日瘦下去。

  因為查不出病,就當產後虛症在療養,煎藥味總不離房內。

  敏貞因前時感冒吹風,咳嗽不止,守川怕會咳成哮喘,也開一堆藥給孫女。母女兩人倒在一塊成了藥罐子。

  新歷一月一日,日本的新年,台灣人不必在門口插青松、掛草繩和飄白紙了。

  他們大可忽略今日,安心地準備舊歷新年,在門板窗條貼紅色春聯及紙花了!

  哲夫忙著春茶開採,上大稻埕談生意。秀子帶秉聖回娘家,玉滿和惜梅、敏月去祖師爺廟祈求哲彥的早歸。

  接收的軍隊駐進以後,很多當年因種種理由去大陸的台灣人都紛紛回來,獨不見哲彥和紀仁。

  哲夫用各種管道去打聽回來說:「現在大陸也很亂,戰爭結束,各省的人都急著回家,交通亂成一團,更不用說台灣還要渡海了。那些先回來的不是沿海一帶的,就是有任務的。其它人要慢一些。」

  除了等待,也是無計可施了。

  廟裡聚集了許多家屬也是生死不明的女眷,人人碰面不禁悲歎幾句,每個故事都令人酸楚傷感。

  燒完香,玉滿攜敏月留下來吃齋飯。惜梅因擔心家中兩個病人,勿匆趕回。

  店面尚未完全恢復,只由一個伙記看著。內屋則靜悄俏,連東廂房也不見人影,這麼陰冷的天,她們會去哪兒呢?

  惜梅回到屋內換衣服,瞥見窗外有一縷煙飛人林間,她心一驚,不是炊膳時分,莫非失火了?

  她跑到後院,看到寬慧裡著大衣,蹲在相思樹下,面前一團火堆。敏貞坐在樹根上,拿細枝撥火。

  寬慧把手中的東西一件件往火裡扔,引得火舌不斷伸長跳動。惜梅眼尖,馬上就認出那是哲夫赴日時,與寬慧互訴衷曲的情書,裡面有多少動人肺腑的言語呀!

  「寬慧姊,你在做什麼?無緣無故幹嘛燒信呢?」惜梅急急去搶。

  「留它們何用?不過是一堆廢紙而已。」寬慧擋住惜梅的手,最後一封信也捲成焦黑。

  「那可曾是你的寶貝呀!它們曾讓你歡笑快樂,曾是最珍貴的,你怎麼捨得?」惜梅一陣難過,眼淚掉下來。

  「傻瓜,我留著是等與哲夫白頭偕老要看的。如今情分已變,見了傷心。與其蟲蛀,不如我親手燒了它們,化成灰煙,倒也乾淨。」寬慧望著火焰說。

  「寬慧姊,那信多美呀!」惜梅擦著淚說。

  「是嗎?十三年了,我早已忘記,像是前輩子的事了。」寬慧靜靜說,又轉向敏貞:「拿一盆水來澆滅,這些煙也叫人煩,怎麼燒不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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