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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言妍 哲夫向由大陸回來的人打聽,好不容易探知哲彥還平安活著,既然如此,他為什麼滯留不歸? 惜梅內心是有苦無處訴,常呆坐在秀裡溪畔想心事。 十一月底一個寒涼的初冬,敏貞生病,惜梅去拿藥,順便到溪邊摘一片敏貞要的紅葉。 她身後有窸窣聲,幾次回頭都不見人影。等她確定那人是跟蹤她時,她便站定不定,並且大喝:「你到底是誰?幹嘛鬼鬼祟祟的?」 半天才從林子間走出一個婦人,惜梅定睛一看,竟是許久不見的秀子,她手上還抱著一個層層厚裡的嬰孩。 「秀子!太意外了!」惜梅高興地迎上去;「你結婚了?竟然沒有通知我一聲!」 秀子稍變豐腴的臉頰,帶著一點羞怯。她並沒有談自己的婚姻,只把孩子湊過來說:「這是我兒子,你看他可不可愛?」 孩子長得圓潤俊秀,正甜甜酣睡,一張小嘴還嚅動著,他使惜梅想起中聖的嬰兒模樣。 「真是漂亮,他多大了?」惜梅忍不住抱來逗弄。 「剛好三個月。」秀子微笑地說,臉上十分滿足。 「三個月?」惜梅算算日子:「那我去年才離開大稻埕,你就嫁人了?大哥怎麼都沒提?他只說你另外找一份工作了。」 「我沒有嫁人。」秀子靜靜說,把孩子抱回去。 「什麼?」惜梅太過震驚,往後退了好幾步,她結巴說:「沒……結婚,那…那孩子呢?」 「這是哲夫的孩子。」秀子說,眼睛低垂。 若此刻山崩地裂,惜梅也不會有感覺,因為她腦海裡全是秀子那青天霹靂的話。哲夫的……,怎麼可能?哲夫怎麼會做出這種背叛寬慧的事情?! 他和秀子?太不可思議了!惜梅搖搖頭說:「我不相信!」 「事實就在眼前,你看他是不是長得很像中聖呢?孩子是不能亂認父親,但有時要賴也是賴不掉的。」秀子表情很冷靜。 「天呀!你們會害死寬慧的!」惜梅心亂如麻。 「我沒有存心要害她,事情就很自然發生。」秀子說:「我愛哲夫,我一直愛他,但我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從來不敢有非分之想。但去年,哲夫實在很苦,我只是想安慰他而已,沒想到……」 「不要再說了!」惜梅捂著耳朵。 「我也不要求什麼,我知道老闆娘病了,不能再生,這孩子就當成哲夫的子嗣,替黃家傳宗接代。」秀子輕聲說:「我甘願伺候哲夫和老闆娘一輩子,只求黃家接納我和孩子!」 「秀子,我知道你一心想做富家少奶奶,還認為你是個有志氣的女人,沒想到你卻如此奸險狡詐。原來你一直不嫁人,就是想取代我寬慧姊的地位。搶人丈夫,你不覺得自己太卑鄙無恥了嗎?虧得我寬慧姊一向對你那麼好……」惜梅滿腔憤怒,罵到氣結,再說不下去了。 「我沒有要取代老闆娘的地位,我甘願做妾做小,只求孩子能認祖歸宗……」 秀子臉一陣白一陣紅說:「惜梅,求你能諒解,並且成全。」 「成全?你該找的人是哲夫,求我又有什麼用?」惜梅忿忿說。 「哲夫說老闆娘病著,他不敢說,所以我來求你幫忙。」秀子哀求著。 「他不敢說卻敢做?我真看清他了!我阿公生前說他做事優柔寡斷,沒有擔當,還真不錯!」惜梅冷冷地說:「他惹的禍自己解決,這敗壞門風的事,我哪裡敢管?」 惜梅不知道怎麼走回家的,她滿腦子都是哲夫的背棄和秀子的忘恩負義,這天下的風波要如何了結呢?! 她一到店門口,就看見敏貞坐在台階上等她,她太煩太氣,忘了斥責敏貞感冒還吹風,只急急說:「你阿爸呢?」 「他在書房裡。」敏貞拉著她說:「阿母找你,她要你幫她整理……」 惜梅沒有聽到她的後一段話,便甩開她的手,往屋後火氣騰騰地衝去。 哲夫正坐在桌前清帳冊,抬起那張依然富魅力的臉孔看著惜梅。哼!表裡不一、負心絕情的偽君子,她以前還把他當偶像崇拜呢!真是一點也不值! 「秀子今天來找我,還帶著孩子。」她的每個字句都如寒冰。 哲夫手中的票子散了一地,他站起來說:「你都知道了?」 「你怎麼能做這種事?」她一腳踏進去,痛心地說:「寬慧姊哪裡對不起你?她持家理家,井井有條;還一次一次壞孕,把健康都犧牲掉了,你所能報答她的,就是在外面討個小老婆,連孩子都生下來了?」 惜梅向來敬愛哲夫,這樣沒有分寸的指責是第一回,但她實在太憤怒了! 「事情不是這樣的,我並沒有討小老婆。」哲夫焦慮地解釋:「那只是一樁意外,我心煩,不小心喝醉了酒,就糊里糊塗……。哪知道秀子就懷孕了,她肚子大了來找我,我才曉得,我根本沒有那個意思,我……」 門口突然有東西落地的聲音,他們同時回過頭,赫然發現面色雪白的寬慧站在那裡,旁邊是迷惑呆立的敏貞,精緻的巾帳繡品掉在她們的腳前。 「寬慧!」哲夫叫。 「寬慧姊!」惜梅幾乎無法動彈。 寬慧雙眸如利劍般,狠狠瞪了哲夫一眼,轉身就走。哲夫追了上去,口裡不停地懇切哀求。 「阿母要找你,所以我帶她到這裡……」敏貞雖不懂大人吵什麼,但也有大禍臨頭之感。 惜梅無心理她,只把地上繡品拎起,便匆勿趕到寬慧的臥房外。 她站在走廊,聽著房內忽大忽小的聲音。她擔心寬慧,這幾個月她受盡苦難,好不容易才復原一些,又哪堪丈夫背叛的重擊呢! 「出去!出去!我永遠不要再見到你了!」寬慧嘶聲力竭地叫著。 哲夫拉關門簾,一臉頹喪絕望,他看到惜梅,如逢救星說:「我求你勸勸寬慧,說我是無心的,叫她不要把身體又氣壞了……」 惜梅冷哼一聲,就進入簾內。 寬慧站在窗前,兩條淚痕已干,唇抿得死緊。惜梅才要走近,猛地「匡當」一聲,寬慧竟把那母子圖的鏡子摔裂了,散在妝抬上,片片像利刃,在日光下閃著凌厲刺眼的光芒。 「我終於掉到沼澤,碰到巨蟒,永遠不得翻身了。」寬慧由齒縫迸出這些話,帶著憤恨,卻滿是淒涼。 「寬慧姊……」惜梅不知如何勸慰她。 「那孩子多大了?」寬慧凝望著碎鏡問。 「三個月。」惜梅忍不住掉淚說:「對不起,真對不起,去年我不該急著回秀裡。我待在大稻埕,一切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這怎麼是你的錯呢?男人若要變,誰也阻擋不了。」寬慧張著枯澀的眼說:「我說秀子怪,原來是怪在這裡,她還真志向遠大,攀上了老闆。而我還親自扶她一把,給她製造機會呢!」 「哲夫哥並沒有變,他一樣疼惜你。他只是酒後亂性,一時糊塗罷了。」惜梅說。 「一時糊塗?我的人生就要毀在他的一時糊塗,或者說一時貪歡的手上嗎?」 寬慧淒楚地說:「想我一生好強好勝,事事追求完美,想以自己的才德來配合丈夫,結果竟落得如此下場。一個女工就能吸引他,那我又算什麼呢?早知如此,我也又癡又呆,不去空擔那才貌雙全的美名,也不會有今日的錐心之痛了!」 「寬慧姊,你別氣壞了身體,事情總會有公道的。」惜梅說。 「公道?惜梅,別傻了!公道怎會輪到我這病奄奄,又生養不出一個兒子的女人身上呢?」寬慧慘慘一笑:「秀子有了兒子,就勝我千倍萬倍了。」 她的眼睛望向惜梅手上的繡品,突然一點示警也沒有,她一把搶去,拿了剪刀去撕毀起來。一會兒,曾嘔心泣血繡制的桌中簾帳全都被凌肆得慘不忍睹,金銀、鵝黃、嫩錄、粉紅各種顏色,都成美麗的屍體。 「寬慧姊,你何苦拿這些束西出氣呢?這都是你多年的心血呀!」惜梅說。 「心血?」寬慧悲哀地說:「它們的主人都心死血盡了,還留著它們做什麼?」 惜梅無言,試著清理;桌上的碎鏡,地上的碎布,即使已徹底損壞,仍散發著淒艷。物何其無辜,人又何以堪呢? 她不經意回頭,看見敏貞躲在門廉外偷看,只露出半邊臉,驚嚇惶恐中,有著九歲孩子不該有的心碎表情。 寬慧就鬧那麼一回,以後整個人則異常冷靜。原本瘦弱的身子及蒼白的容顏,忽然有了起色,彷彿又回到中聖未死以前那個專心一意的小婦人了。 她親自告之玉滿此事,口氣十分平靜。玉滿先是大怒,聽到有了孫子,語調轉軟幾分,但揚言只要孩子,不要秀子。 秀子也不是簡單人物,她深知「母以子貴」的道理,堅持不肯放棄孩子,一心就是要入黃家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