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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言妍    


  「敏貞!」他抱住她,猛拍她的背。

  別碰我!但她說不出話,只能搖頭;最後,奇跡似地,氣通了,她掙脫著,他卻不放。房子一陣天搖地動,風聲雨聲,還有一些奇怪的轟鳴聲,兩人一個不穩,雙雙倒在床上。

  「你要再一次強迫我嗎?」她捶打著他說:「你下流無恥,你人面獸心,你……我好恨你!」

  「敏貞,你的恨也讓我開始恨了!」他壓住她說:「為什麼我們不能靜心談談?我知道你阿姨過世,不是好時機,等我從香港回來,等我……」

  尖銳的人聲打斷紹遠的話,有人在大叫:「淹水啦!淹大水了!快來幫忙堵呀!」

  繼起的聲音使這洪荒似地黑夜變得淒厲鬼魅。

  這就是四十八年著名的八七水災,中南部十三縣市受害,農田道路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創,台灣成了一片水鄉澤國,處處都是汪洋瀰漫。

  樹王和籐蘿都被衝到遙不可知的遠處,西院山形崩塌,古道阻隔,再沒有女子的哭嚎聲,美麗的白蝶花也只留在不堪的記憶中。

  水災後,紹遠去香港接洽建成衣廠的事,代表黃家、邱家和朱家。沒多久,紀倫也帶著宜芬去會合。

  九月中紹遠回台灣,發現敏貞在沒有告訴任何人的情況下,向家專辦理休學,不知去向了。

  她再一次離家出走,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

  第八章

  民國五十四年,中秋方過,月漸漸缺,夜深而涼。

  在一大片雜草叢生的荒原邊緣,立著幾排粗陋的木屋,在星月燈火皆暗淡之下,活像瑟縮在沙地上的幾隻小蟲。

  遠處有隱隱的川流聲,彈奏著千古的月光,單調冷漠。近處有歌聲,不知來自電視或收音機,是「群星會」的片頭歌:「生命如花籃,需要花裝扮。年華如彩霞,容易褪色樣……」

  敏貞把親手裁製的白洋裝穿在身上,再繫上淺黃的軟緞腰帶,垂下長長的蝴蝶結,像一朵白蝶花,或許該說,是即將凋萎的白蝶花。青春已如夕顏,即將被黑夜吞噬,母親死於年華尚在的三十三歲,如果自己一生與母親命源相通,就只剩四年好活了。

  她用力咳兩聲,肺穿骨地疼。她仍不顧醫生的勸告,斜靠枕上縫著一件小女孩的衣裳,細紗織的粉紅質料,一朵實、一朵虛的花,是她為工廠設計的,穿在身上,像浮在清水面的芙蓉。

  她喘一口氣,看看這屋子,小但乾淨;窗簾枕被上有花,瓶裡有花,還有彩色石子綁成的垂吊飾品,有洞的還插著干的蘆葦花。

  比較醒目的是一架毛衣機器,一個繡花台,一張設計兼吃飯用的大桌面。這幾年她就靠這些來維持自己的生活,但也因為日夜辛勞,招來了差點致命的疾病。

  肺炎引發氣喘的發作,在特效藥及呼吸器的幫助下,她總算撿回一條命。

  但醫生警告她說:「你必須靜靜療養,至少一年以上,而且不能再碰布疋,不管是麻、棉或人造纖維都不可以,那裡面的纖維會毀了你的氣管和肺部。」

  那怎麼行呢?布疋是她的興趣和維生的工具呀!而且她不能死,她要躍過母親三十三歲的關卡,這不僅是對命運的抗爭,只因她還有一個女兒要撫養呀!

  旭萱,是她和紹遠那一夜的結果。

  當她知道自己懷孕時,震驚慌亂極了!她和紹遠既無未來可言,這孩子豈不是要害死她嗎?他為了前程、報恩或其他莫名其妙的理由都可以犧牲她,還會承認孩子嗎?承認又如何?不過是另一場悲劇的開始而已。

  所以,不到一天的時間,她就選擇離開,反正不告而別和失蹤,也不是第一次了,沒有人會懷疑什麼。

  坐在火車上,她想到墮胎,但母親喪子、求子的痛苦深深烙印在她童年的心版上,她絕對沒有辦法去扼殺一條脆弱珍貴的小生命。

  她到台中投奔彩霞和增義夫婦,在他們租來的小閣樓裡,三個人討論了一晚上,彩霞挺著七個月的身孕,對墮胎的想法很矛盾,最後不改豪爽的脾氣,很阿莎力的說:「生下來吧!一枝草、一點霹,若養不下去,還有我呢!」

  第二年中部橫貫公路通車,增義和一些退伍同胞到梨山種水果,敏貞就和彩霞留在平地互相扶持。

  三年前因為外銷市場蓬勃,他們又到台南的紡織廠工作,沒多久,增義也來當司機,生活才逐漸安定。

  哪曉得她會得這種折磨人的病呢?差點拖累了已有三個孩子的彩霞;才五歲半的旭萱更是一副驚惶的模樣,使她想起幼年失母的自己。幾夜思索,她終於決定聯絡惜梅姨。

  把旭萱交到惜梅姨手上,她即便是死,也安心了。

  她放下針線,吃了桌上的藥。

  旭萱跑進門問:「我和彩霞姨他們去夜市玩,好嗎?」

  「今晚不行,我們要等姨婆來。」敏貞回答女兒。

  「你確定惜梅姨會來嗎?」彩霞跨過門檻問,她現在是完全的素妝,看不出一點曾有的風塵味。

  「電報上寫的,她不是輕易失約的人。」敏貞說。

  「萱萱,真失禮啦!」彩霞彎下腰對小女孩說:「明天晚上我們還會去,我們等你一起撈金魚羅!」

  母女兩個站在門口,看著增義和彩霞各騎著腳踏車,後面綁了籐椅,擠塞三個孩子,向黑暗中的沙石路行去。

  「來,萱萱,你的新衣服修好了!」敏貞為讓女兒高興,討好地說:「可以穿了。」

  萱萱馬上苦臉變笑臉,讓媽媽在身上西套東扣。

  敏貞替女兒拉直襯衣,繫好肩上的兩隻蝴蝶結,眼前就是一個粉紅色的小公主,帶著甜美的笑容。

  那雙眼睛多像紹遠呀!圓圓大大的,睫毛密而長、雙眼皮深而明,彷彿兩塊無暇的黑玉,在月彎眉下閃燦著。

  分明是屬於馮家人的目光,敏貞不但不厭惡,反而有說不出的喜愛。畢竟是自己懷胎十月的親骨肉,即使由眼神和輪廊看出了秀子或紹遠的摸樣,也能夠不介意。

  取名旭萱,是九個太陽照亮著母親的意思。

  當年敏貞真的絕望透頂,整個人如在凍原底層,行走、吃飯都像一塊冰,一雙空洞害怕的眸子都凝結了。是旭萱給她溫暖,嬰兒哭,她也哭,哭到第三年,冰霜融化,人才慢慢有了熱力,周圍的冷意也消失了。

  往事能夠推到遠處了,但仍是不願去碰觸,對紹遠的怨恨,還是可以在心中劃下流血的傷口。

  出走後,她只寫給惜梅姨一封信,內容沒頭沒尾:我很抱歉,我太自私自利,注定要一輩子有家歸不得,注定要永遠孤獨飄泊。我走了,在天涯、在海角,我會好好活著。這對每一個人都好。

  這些看似混亂無章的話,只有紹遠看得懂,她的一字一句都是在鞭苔他的虛偽無情,害她要背更重的十字架。

  「媽媽,你哭了嗎?」旭萱手湊到她的臉上。

  「是嗎?那一定是覺得你太漂亮了,和白雪公主一樣。」她捧著女兒柔嫩的小臉蛋說。

  「你也很漂亮呀!像城堡裡的睡美人。」旭萱很天真地說,臉仰得如太陽花。

  「是呀!我現在也不能碰紡紗機和針線了!」敏貞點點她的小鼻子,笑著說。

  她將女兒熱呼呼的身子抱在懷中。那麼多年過去了,她仍常常會訝異,在她和紹遠那種情況下,還會生出這樣聰慧美麗的孩子來,老天行事有時也真無道理可言。或者是老天憐她,派個小天使來安慰她吧!

  她們正彼此讚美對方的衣服時,外面有汽車輾過沙土的聲音,敏貞立刻猜到是惜梅,心情不禁緊張起來。

  旭萱跑到門口,看到一個打扮得好高雅的太太從黑亮的轎車裡出來,先是左右張望,一臉困惑,然後才發現依在門框上的小身影。

  「小妹妹,這是十七號嗎?」惜梅傾著身,微笑地問旭萱,「我找一位黃敏貞小姐,她住這裡嗎?」

  「惜梅姨!」敏貞站在昏暗的屋內叫她。

  「敏貞?」惜梅睜大眼睛,一腳跨進,「真的是你?哦!感謝天!真是你!這些年我們可是找你找得好苦,幾乎跑遍台灣,你就一直住這裡嗎?為什麼要走?為什麼不聯絡我們?」

  惜梅的每一句話都飽含多年相尋的焦慮和辛酸,說到最後已然硬咽,敏貞也忍不住清清落淚。

  姨甥倆手臂挽著,對面而泣,小小的空間儘是悲傷。

  許久許久,敏貞抬起頭,才看到站在一旁的紀仁。

  「姨丈。」她啞著聲叫。

  「敏貞,家裡的每個人,沒有不天天念著你的。」紀仁想微笑,心卻太沉重,「你這次走得太遠太久了!」

  「是呀!看你瘦成這樣,又住在這種地方。」惜梅仔細看她,幾回拭淚,「你在信上說生病了,到底生什麼病?我特地找你姨丈來,有他在,保證沒有問題,你不要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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