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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言妍    


  「你要我怎麼做呢?」他輕擁著她說。

  「你真的愛我到了可以不顧一切嗎?」她硬咽地問。

  「這點你不用懷疑。」他又拭去她的一行淚。

  「那麼你……可不可以放棄紡織廠,離開黃家、朱家、邱家,跟我到天涯到海角?就我們兩個人,沒有其他糾纏不清的人和事,讓我們有單純的愛情、單純的生活,可以嗎?」她極為膽大地問,一顆心快蹦出來。

  「你說什麼?」他身體僵了起來。

  「你不是說過,我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嗎?」她不讓自己退怯,更大聲地說:「你問我要如何證明,這就是唯一的方法,放棄你即將得到的遠大前程,跟我走。這樣我才相信你是毫無條件、沒有理由地真正愛我,在任何情形下都不會背叛我。」

  他幾乎無法實信,彷彿不認得她似地說:「為了證明我對你的愛和忠誠,我就必須先昧著良心,拋開我的家庭,背離你的父親,一腳踢掉所有養育我、栽培我、依賴我的人?」

  沒有他的擁抱很寒冷,但她仍執拗地點點頭,並說:「憑你的才幹,我們可以在別的地方創造事業,我會全心全意幫你的!」

  「敏貞,你還是不明白,對不對?」他的僵硬蔓延到了眼眸,「紡織業是你父親振興家業僅有的一個希望,我日以繼夜投入這份工作,不是為馮家、朱家或邱家,而是為你們黃家。你叫我拋下這一切,不就等於扼殺你父親生存的意志嗎?」

  「你不要誇大其辭,我阿爸有兩個兒子,黃家還有一些堂兄弟,哪是非你不可?你根本是戀棧其位。」她記得他的能言善道,決心不被他說服,要求個水落石出,「你若是愛我,就離開黃家;若捨不得黃家和一切,就表示不愛我,那麼你大可去娶邱宜芬,把黃家的門楣更進--步地發揚光大!」

  他死瞪著她。她從設見過他這樣的神情;冷漠到極點,彷彿面對一個陌生又可怕的人。他久久不語,她苦撐著,不讓臉上的表情軟化,卻感覺全身肌膚被燃出一個又一個的洞。

  說你願意跟我,寧可放棄一切!敏貞在心裡吶喊著。她怎麼會要他做這種無情無義的事?她只是試探,因為她必須知道,在前程、恩情、親人和她之間,只能擇其一時,他會選擇她;她不要求真的實現,僅僅是個念頭就好,她就安心了。

  說好!說好!然後她會整個放鬆,心結全解,不再猶豫地愛他;她會說:我是開玩笑的,我怎麼會要你拋棄你的人生呢?你已經證明你的愛了。但是事情並沒有往她估計的方向走。

  他開口了,聲音冷如冰霜,幾乎凍到她的骨裡,「我以前認為你不顧別人的感受,是童年創傷太重,所以隨著大家寵你讓你,結果沒想到卻養出你全然的自我中心、自私自利。你用各種整人的方法去試煉家人對你的愛,你不停地要每個人證明並付出代價,但你有沒有問過自己,你愛我們嗎?你又付出了什麼?」

  她該回答嗎?她腦袋裡一片空白,像跌入茫茫的深湖中,求救無聲。

  「不!你當然不會問,因為除了自己,你根本不愛任何人。」紹遠也不給她機會,繼續說:「或許我姑姑說的沒錯。你永遠不會嫁給我,說愛我也是欺騙而已,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要報復馮家,甚至黃家;你口口聲聲說我戴著面具,如今我才領悟,真正戴著面具的是你!」

  敏貞只感到一個個堵塞的氣泡,手腳都失去知覺,彷彿自己正一點一滴的死亡。

  她嗓音中有異樣的濃稠,問:「你不會選擇我,對不對?」

  「我從來沒有選擇,是你選擇了仇恨。」他的話語如刀鋒。

  她不知道紹遠何時走的,等她發現天暗下來時,他已經不在樹下了。她沒有哭,臉上卻已是一片冰涼的淚水。他走了,他不要她了!在最後關頭,他仍放棄了她;他還說了很多話,很傷人的話,但她想不起來。

  夜並不冷,螢火蟲在田里飛舞著,有些蛙鳴得特別大聲,有些還跳到田埂上,穿過她的足間。

  學校明明在那邊,她繞了許久許久,卻始終走不到,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何會陷在這漆黑寂靜的荒野中。

  敏貞己經在這雜亂的小巷徘徊一陣子了。低矮凌亂的木造建築,由原來的日式平房再加蓋的,分住了許多人,窗變成門,出入的大都是學生。

  紹遠年初搬來時,曾強迫她來一次。雖沒再來過,她卻記得很清楚,也常想像他在一床一桌、書堆滿地的陋室內活動的情形,包括讀書、招待朋友、吃睡,甚至宜芬的來訪。

  他的生活中多半沒有她,她要負大部分的責任。

  今天是畢業典禮,學枉附近有歡宴的味道,但也隱藏著即將席散的感傷。她皮包裡裝著紹遠手繪的邀請卡,一棵椰子樹、兩片雲、幾朵有些走樣的白蝶花、時間地點,再沒有其他了。

  這是代表他妥協,還是要她妥協?或是兩人之間已走向岔路,再也回不到原點?

  兩個星期前發生的事,她傷心,也悔恨,用假設來摧毀一段愛情是不是很愚蠢呢?若紹遠放棄一切而選擇了她,就不像一向放著光芒的他了。

  月亮怎能叫太陽離開藍天白雲,拋捨需要亮光及溫暖的大地萬物呢?

  他說她不懂得愛、自私自利,某些方面是對的,而這樣的批評也非初次聽聞了,以前敏月和惜梅姨都責備過她;可她並非存心如此,只是防衛過當,讓大家愛得辛苦。

  她來了就表示她棄甲投降了,沒有他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無論如何,他要娶的是她,還要去分析計較什麼?難不成還真去量海水有幾瓢,山石有幾簍嗎?

  「如果他是利用我來貪圖富貴,我也甘願!」

  敏月五年前說的話一直在她的腦海裡,她曾怪姊姊那麼快就忘記仇恨;但論愛人,她卻一點也比不上,所以敏月快樂,她則注定痛苦。

  過了這些年,由紹遠的耐心、犧牲、努力,到這次可怕的決裂,她才懂得愛情也有深度。

  所以,她來了。

  事實上她一早就到典禮會場,也看到一身黑袍、學士帽的紹遠,但他週遭圍著那麼多人,光是秀子和宜芬兩個人就夠讓她裹足不前了。

  她轉身在街上亂逛,一整日像個遊民。天黑了,半圓的月掛著,她才又回頭。

  小屋仍是一片漆黑,左右亦如此,想必畢業了,慶祝的慶祝,返鄉的返鄉,一向嘈雜的學生住處陡地荒涼下來。

  紹遠在哪裡呢?大稻埋邱家,還是信義路邱家?她阻止自己胡思亂想。樹影輕搖,月在雲後,星灑滿天,蒼穹黑得純透,她很專心地等他,生平第一次的心無旁騖,也從末有過的平靜篤定。

  驀地,空巷傳來足音。她站了起來,看見兩個有點蹣跚的身影在微弱的燈光下,她認出了是等了一日的紹遠,但他醉得東倒西歪,由另一個也滿臉酒意的同學扶著。

  「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她趕上前幫忙,並問道。

  「幾個同學聚餐鬧的,沒想到他會醉成這副德行,一杯接一杯喝,擋都擋不住。」那個男生回答。

  他們一起將紹遠帶回屋裡,有幾次她差點被壓跨,跌跌撞撞下,好不容易才把紹遠安置在床上。

  「他的衣服和褲子也沾了酒,都濕了。」那個男生手忙腳亂地幫紹遠寬衣,但大腦無法指揮,只聽他喃喃念著:「大學四年從沒見過他這麼瘋狂失控。」

  「我來吧!」敏貞點亮了燈泡,走過來說。

  「你是誰?」他好像這才發現她的存在般,眨眼問。

  「我是紹遠的朋友,我可以照顧他。」她回答。

  「哦!」他摸摸頭,表情很困惑,「我沒看過你吧?有嗎?」

  敏貞尚末回答,那男生打個酒隔,臉縮成一團,說:「哇!那竹葉青可真烈,我想吐了!」

  「你快回去吧!紹遠交給我就好。」她說。

  「好,小心他也會吐。」那男生交代完就踉蹌而去。

  狹小的斗室只剩她和紹遠,一陣風呼嘯而過,燈晃了幾下,牆上的影子也跟著搖動。

  紹遠醉死一般直躺著,眼晴閉著,眉毛擰成一團。他身上實在很臭,敏貞只好不顧男女之嫌,繼續替他脫衣服,到剩了內衣褲,她的臉和他一樣紅燙了。

  他們雖然曾擁抱接吻,但她還沒看過他如此「暴露」,好在他不省人事,不然她一秒鐘也待不住。

  她俯下身幫他蓋被,並設法抽出被他壓住的枕頭,在費勁時,沒注意長髮垂在他臉上和脖子上,輕輕搔著。

  「敏貞……敏貞,是你嗎?」他突然叫道。

  她嚇了一跳,想直起身子,卻發現雙臂被緊抓住。別看他醉了,眼睛也末張開,箍人的力道還不小呢!

  「是我,放開我,我才能拿被單。」她溫柔地說,並沒有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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