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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言妍    


  車一班班走,燈也亮了,就是沒阿素的影子,他們猜她不是坐錯車,就是下錯站,只能在那兒乾著急。

  六點半,阿素終於到了。正霄二話不說,車開了就走。一路風馳電掣的,現在應該可以放慢了。

  要適應一個新身份對他而言輕而易舉,這些年來他不知換過多少稱呼,反而回到學校當自己,最初還不太習慣陸正霄三個字呢!

  至於假老婆,他仍有微詞,但為任務也只有忍耐,何況一個鄉下女孩,會比槍林彈雨或毒蛇猛獸還可怕嗎?

  他原本不把心思花在阿素身上,但這女孩太安靜了,靜得有些怪異,從頭到尾沒說話也沒有動作,像一尊石像,車子轉彎跳動,她都不受影響,忍不住叫人納悶。

  徐升說她有些低能遲緩,但到什麼程度呢?照目前看起來,話聽不懂、反應鈍、一趟車可花雙倍時間搭、包得滿頭滿臉,連眼睛都遮住,病可能還不輕呢!希望別惹出更大的麻煩才好。

  關卡後十分鐘的車程便到山莊。環山的谷地,一排排像營房般簡單粗陋的建築,全是木頭蓋的,是日據時代的林場宿舍,如今歸林務局管,供伐木墾地的工人居住。

  由於電線未接,整個山莊靠個小型發電機,供電有限,一入夜便漆黑一片,家中的小燈泡,明滅不定,常不濟事,所以有人乾脆用煤油燈或點蠟燭。

  今晚上弦勾月,星星明亮,一群人坐在板凳上,湊在辦公室旁唯一的一盞路燈下聊天,蟲聲唧唧,人語喁喁。聽到車聲,看到燈光,全圍攏上來。

  「徐平呀,老婆接到了沒有?」在山莊負責開卡車的老杜說。

  「接到了,車我也平安開回來了。」正霄說:「謝謝你啦!」

  「你還真能開,以後缺司機就找你。」老杜說。

  「沒問題。」正霄嘴上應著,心裡可不願意,沒事還是少下山好。

  另一頭有幾個邊哄孩子,邊搖蒲扇聊天的婦人,見有女眷來,也走向前,拉著才下車的阿素問東問西。

  「你就是徐平的新娘呀!」老杜的太太美珠說:「你叫什麼名字……」

  「……林阿素。」君琇的語氣有些遲疑,彷彿不確定自己的名字。

  為了說話,阿素把方巾解開,夜太黑,正霄看不清她的表情,至少知道她會說話,聲音細而柔軟,令他有些意外。

  「你是哪裡人呀?!」另外住在他們隔壁,老洪的太太阿彩問。

  阿素愣在那裡,像答不出,只把頭轉向正霄。天呀,她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不會,還能搭車到碧山,也真是奇跡。她小時候發的那場燒一定很嚴重。

  「她是屏東恆春人。」正霄只好幫她回答。

  「幾歲啦?!」又有一個抱著嬰兒的太太問。

  阿素又望著正霄。正霄暗暗叫苦,什麼?!連自己的歲數都不知道,不等於是白癡嗎?看徐升給他惹的禍。

  「她二十歲。」為怕出更大的糗,正霄緊接著說:「阿素坐了一天車,累昏了,要早點休息了。」

  他推著她往分配的宿舍走,老杜在背後笑著說:

  「春宵一刻值千金呀!」

  正霄只有滿心無奈,但求這阿素睡相好些,別踢人打呼就好,他可對她一點興趣都沒有。

  宿舍年代久遠,屋頂傾斜,木頭一根根的,蝕霉蛀痕清晰可見,靜攀著蜘蛛和壁虎。小小的空間,一半是木板床,一半放桌子和長凳,因著泥土地的凹凸不平,看來都有些不穩。

  樑上垂下一盞幾乎黑掉的燈泡,連影子都照不太出來,只引得兩隻飛蛾纏繞。

  唯一的擺飾就是牆上的一面小鏡子,鏡面剝落,把四周也照得支離破碎。

  阿素就站在鏡子旁,把包袱抱在胸前,斗笠遮住半個臉,她用她細柔的聲音說:

  「我不是林阿素。」

  正在掛蚊帳的正霄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麼?」他回頭問她。

  「我不是你太太,我不是林阿素。」她聲音大一些。

  正霄不知道他還能忍受多少意外,這幾天他不斷奔波,精神一直在緊張邊緣,整個人體力透支,只想好好睡個覺。這阿素不但不幫忙,還要考驗他的耐性,難不成她除了智能不足,還有顛三倒四的瘋狂毛病?!就像台語說的「憨加肖」?

  「如果你不是林阿素。」正霄很小心一字一字地說:「你為什麼到碧山?又為什麼跟我到山上來?」

  「你弄錯人了。」她只說。

  「弄錯人?」他壓抑聲音說:「在車站明明是你上我的車,現在你卻說你不是林阿素?那林阿素呢?你又是誰?」

  她似乎被他嚇住了,正霄本不想凶巴巴的,但他實在太累了。他突然想到徐升送來的便當,說:

  「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太餓了,才會胡言亂語。來,吃完飯,你又是林阿素了,對不對?」

  他不清楚她的智商到幾歲,但用小孩子的方式應該沒錯。他把飯盒筷子放好,拍拍椅子,叫她過來坐。

  阿素沒有動。

  「你在這裡乖乖吃飯,不要亂跑,外面有大山貓,會吃人。」他只好說:「我去洗澡,馬上回來。」

  他到了屋外深深吸口氣,徐升的餿主意,害他來伺候一個話說不清的白癡,明天非叫他去退貨不可。

  澡堂分男女兩處,日本人因為愛乾淨,還特別用杉木蓋得有模有樣,旁邊一個大灶,專門燒開水。正霄沖完澡舒服多了。

  回到木屋,阿素似已吃飽,便當空了,她像小學生般坐在桌前,斗笠仍沒有脫。

  「你以前見過林阿素嗎?」他一進門,她就問。

  「沒有。」他勉強回答,不知她又發什麼瘋。

  「那你怎麼確定我就是她呢?」她又問。

  「是你跟我上山的,不是嗎?」他決定他受夠了,「別再說了,我要睡覺了。」

  「我想洗個澡。」她改變了話題。

  至少她還曉得愛乾淨,正霄指了方向給她,她拿著包袱站在門口,遲遲不前。

  「好黑,你能陪我去嗎?」她說。

  正霄本想拒絕,但又怕一扯,又扯出一些荒謬的對話來,他只好帶路。

  灶裡柴火還熱著,阿素連盛熱水都笨手笨腳,他又費心指導一番,等她進了女浴室,他就坐在石牆上等。

  聊天閒坐的人都散了。鄉下人早睡早起,他看看天上的獵戶座,大概是八點多了。山風吹來,有一絲涼意,山裡確實比平地冷,冬天就是刺骨的凍寒,可以嘗到山頂飛來的雪味,希望那時他己經不在此地了。

  想到遙遠的芝加哥,他輕輕吹起口哨,是第二次大戰後流行的「離別曲」。

  「晚上不要吹口哨,會招來孤魂野鬼。」旁邊突然有個輕輕的聲音說。

  正霄冷不防嚇了一跳,他轉頭一看,還真像見到鬼。

  朦朧的燈影星光中,一個皮膚細白、面容姣好的女孩直視著他,長長的睫毛下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猶如秋水般盈亮。

  如果不是她手中的包袱,他真不敢相信這是阿素。她第一次拿下斗笠和頭巾,讓他清楚看見她。她的頭髮微濕地在她細細的眉毛上,令他有幫她拂開的衝動。

  兩人回到屋內,都不再說話。正霄是太驚訝了,像跌入一團迷霧中,那容貌長在一個智能不足的女孩子身上,不是太可惜了嗎?不,阿素也不全然笨,她會和他辯論,會說正常的句子,只是忽好忽壞,令人莫名其妙而已。

  他鋪好床,把特別買的兩條棉被,一東一西隔遠隔著放好。他再一次看著坐在椅子上的阿素,說:「睡了吧?!」

  「你先睡。」她回答。

  阿素又開始發呆了,她的毛病是不是一陣陣犯呢?陌生人本就不易相處,何況是她那樣的女孩。她的養女生涯一定很悲慘,很不討喜,所以她養父母才二話不說地將她賣到山裡,連對方是誰都不聞不問,想來挺可憐的。

  唉,他要操心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沒必要再加上阿素這一椿。可是說歸說,他一直到睡著前,眼光都沒有離開燈下靜坐的阿素。

  第三章

  天未亮,正霄就被雞鳴及人聲吵醒。他一下坐起來,濛濛的天光由木窗透入,他左邊的床是空的。掀開蚊帳,赫然發現阿素包著棉被,趴在桌上睡覺。

  她就這樣睡一夜嗎?這是她的怪癖之一嗎?

  他伸伸懶腰,林班一大早就要出發到林地,太太們大半四點多就起來生火煮飯,一次要備齊早、午飯,他們可來不及了。

  他穿上衣服就搖醒阿素,她一睜眼見到他,一臉驚慌,彷彿不知身在何處。他倒把她看得更清楚,睡意猶在的臉龐,桃紅泛在雪白的肌膚上,像荷塘上一朵慵懶的蓮,他又看傻了。

  阿素猛地跳離桌子,驚醒了他,他尷尬地清清喉嚨說:

  「該起來煮飯了。」

  「天還沒亮……」她囁嚅地說。

  「可是林班就要出發了。」他說。

  開了門,仍是夜,月斜在西邊,星只剩一兩顆。但小鳥啁啾,人在炊煙中穿梭,明顯是一天之始。仔細看東方的山頂,有幾道淡淡的光芒,太陽很快就會蹦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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