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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席絹    


  「一輩子不回長安、不回家也無妨了?」他盯視她平和如一的面容,心中有怒、有難捨,卻也矛盾地喜於她從不同於一般世俗女子,即使在此刻這種境地亦不改初衷。她永遠都是奇特的,這也才夠資格讓他喜歡、讓他為之狂怒。

  「民女沒有太長遠的打算。」

  他應允。

  「罷!留你在歧州,等朕怒消之後,你依然有機會回京。」

  「謝皇上恩典。」

  似歡心,又似失落,被丟棄在歧州的柳寄悠,原本該表現出棄婦狀,反省自己的無狀失禮,但她僅是目送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遠去,讓酸甜難分的滋味在心中滲透夾雜,沒讓祥和的面孔傾太多情緒。

  也許是一輩子再也不會相見的認知,讓她對馭馬而去的背影深深望著,烙印在心底。

  終於,狂濤駭浪的時日沒有度過太久,又趨於平淡,她又找回了自己的生活。

  淡淡微笑,在眾外人的悲憫眼光中,她踱回自己的小天地,彈起了久違的琴音,唱出清平調。

  ***

  愛情的動人處,就在纏綿悱惻的溫存。如果一個人的愛情,構在平淡雋永中的品嚐,反而一如清水,無味而稀薄,別說外人看不出濃情深意,就連當事人亦會質疑不已,甚至不認為自己得到一分愛情吧!

  柳寄悠正為臨秋的花草澆水,期望今年遇著了豐美的菊月時刻。

  自從龍天運走後的第七天,落霞、挽翠與燕虹前來狂嘯山莊陪她之後,時間又往前推進了一個月。想來,那位南巡考察政績的帝王也該回到長安皇宮中。坐擁三千佳麗了吧?

  一個男人能多快遺忘掉他曾深深在意的女人?通常在背過身之後便忘得一乾二淨了吧?就她親眼所看,數個月前甫入宮時,皇上曾臨幸過一名婕妤,事後那名婕妤四處張揚皇上直叫她是小美人,恩愛不已,但,自那一次後,她卻沒再受點召,皇帝老爺根本記不住他口中美人兒分別姓啥名誰。在一次宴會中,他只記得他偏愛的數名妃妾,其他每個「美人兒」都只是沒印象的代稱,還須公公們一再提醒,才會勉強記起曾臨幸過這麼一名女子。

  所以,柳寄悠壓根兒不曾幻想過她還會有被「想起」,然後召回長安的一天,因此她把嘉賓居佈置得很用心,住上個三、五年也有可能。

  如果三、五年後,皇帝再也徹底記不起她這個人,她還可以請燕虹代為覓屋,通知她父親來歧州購地,好搬去休生養息;既然皇帝爺有令不得出歧州,那她也樂得天高皇帝遠的日子。

  在證明自己沒有身孕之後,她心中更有這層篤定。不是她不愛孩子,而是一旦孩子的血統中有來自父系的帝王血液,就難免要在派系林立、陰險詭譎的皇宮中戰鬥求生存,為了權與利,成者為王,敗者則亡。

  人生於世,大可不必過得這般辛苦,所以她肚子內沒有龍種,是上天的恩德。

  但是關於愛情呀,她的心又哪裡回得了純淨一如當初呢?沾了塵世情懷,就一輩子飄飄忽忽了,為著失落的一顆心歎息哀鳴。

  怎麼也忘不掉他臨走前狂吼的那抹絕望,來自挫敗於征服不了她的心。

  他真是高估她呀,除了學不會癡心該有的行為外,她的一顆芳心不早也成了他眾多掛繫於身的一顆了嗎?可惜他不懂。

  這種細緻的感情,他不能領會也罷。反正若有珍惜,也不會有太多的關注,她就別產生太多不切實際的期望了吧。

  「寄悠,我要上戲園子看戲,你也一道去好嗎?」近來日漸寬心的柯醉雪踏入嘉賓居,揚著泛紅的笑臉問著。

  「今日有什麼劇碼?」

  「木蘭從軍。」這故事她從寄悠口中聽過一次,印象深刻不已,聽下人說正在上戲,她湧起前所未有的渴望想要去看。

  「小娃兒睡了?」

  「嗯,而且有奶娘在,我現在已不必日夜抱著不放了。要不要去?」

  「好呀,等我一會,我換件衣裳。」她轉身回屋內更衣;住在這兒,對葉夫人有所幫助是最令人開心的事。

  「小姐,要出門呀?」落霞在一旁服侍。

  「你們也一同去看戲如何?」

  「皇上不會樂見柳姑娘如此拋頭露面。」燕虹盡職地提醒。她從不隱藏自己的工作是來約束兼監視柳寄悠,因此每次睜一隻眼、閉一隻時都會提一下,然後順便跟出去。

  「你不會以為皇上還記得我這個人吧?」柳寄悠束好腰帶,好笑地回答。

  燕虹點頭:

  「要忘掉你很難,除非從不曾發現過你的美好。」

  是嗎?美好?在哪?

  「多謝盛讚,咱們可以出發了吧?眾女子們!」

  柳寄悠由著丫鬟們擁著出門,含笑的眼睫下,是一種微微自嘲的落寞。

  他會不會記得她?她不知道,但要從心中根除那個曾經強行佔領她一切的男子的記憶,卻是要努力好久好久。

  唉,所以她早知道感情是沾不得的呀!瞧,眼下不就遭報了,再也尋不回全然愉悅瀟的自在心。

  他——不會再想到她這麼一個忤逆他的女人了吧?然後,由著她在歧州終老一生。

  懊滿意的,歧州風光景致尚稱宜人,她早已打算這麼過的,所以,她必須再尋回自己的心,面對自己另一個起點的人生。

  情呀!愛呵!終究會在歲月的流轉中,灰——飛——煙——滅!然後,一切都不再是稱得上重要的事了。

  就從他遺忘了她開始。

  ***

  一個月前,北丹國獻來十名美人進貢,加上一千張皮裘、一百匹良駒,作為三個月而被允許入關通商的感激。因為打十年前爭戰之後,野心勃勃的前任國君便不斷地侵犯邊關,讓金壁皇朝不勝其擾,五年前三王爺龍天淖徹底率大軍攻打入北丹國內,殺死了國王,卻沒有滅其國收為己有,反而退回大軍,一切任其好自為之;經過五年的整頓,北丹國新任國君不但不再侵犯滋事,反而有心派青年學子來中原學漢文、禮制,並且央求通商。

  龍天運自是應允了,多一個盟友,少一名敵邦,何樂而不為?

  而,十名大美人除了賞賜功臣之外,他自己留下了兩名,也就是這兩名充滿異國風情的邊塞佳麗讓龍天運南巡迴來後好生欣喜了一陣子。

  在國事之外的空餘時間,這兩名佳麗將他服侍得開懷不已,幾乎沒多餘的閒暇去想其它事情;當然,也包括了那名令他生平唯一挫敗萬分的女子。刻意地,他相信自己沒有必要去想她。

  著魔似的沉迷會在時光流轉中漸漸清醒,他認為自己已有足夠的清醒去對當初的著迷嗤之以鼻;不過是一名平凡女子而已,不是嗎?

  但那偶爾襲上心的愁悵,因何而來?

  當他與臣屬同歡時,在歡笑的片刻停歇中,他會隱隱感到失落。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當他為著全國各地傳來秋收豐盛、百姓安樂的消息而謝天祭祀時,為何他會希望跪拜在一邊的,還會有一個他想見的人兒,讓萬般虔誠的心陷了一角陰暗?

  而此刻,美人正在為他著秋涼,遞來香茗,讓他沉醉溫柔鄉,他想起的,卻是淡雅悠然的面孔、妙語如珠的那一個。

  是真的不想她,只是會不由得兩相比較。

  當真是不想她的,只是懊悔曾以為自己真的能放下他要的那一個。

  他是皇帝,他可以要盡天下他想要的女人!

  即使——她不愛他!

  如果當初的遺離是氣憤於她的不交心,那麼,他可以退而求其次;他可以不要她的心,但他依然要她的人。

  他可以不臨幸她,但擺脫不了見不到她的悵然。

  他不要這種蝕人心的悵然,他要她。

  重承諾是一個國君必遵守的特質,他這一輩子不曾有過出爾反爾的例子,但為了一名平凡女子,他反反覆覆地由著情緒主導自己的旨意,一再一再地做著這樣的事。那個女子呀,必須負上所有責任。

  因為佔不了上風,掌控不了情況,所以他對她有過多次拂袖而去,氣急敗壞。

  但她不怕,她眼中充滿了想笑而不敢笑的自制。

  如果身為一名國君也威嚇不了一個小女子,那他還能逞什麼威風讓她害怕、順服?暴力嗎?那是身為男人最下流的手段,他龍天運不屑去做,亦是不捨。

  他想動搖她平和的外貌,並非存心看到恐懼害怕,而是想看她嬌羞憐人的模樣。

  耙那樣與他說話的人,全天下找不到第二個了。那個雖然平凡,卻無比穎慧的女子呀——

  「啟稟皇上,三王爺求見。」江喜在門外稟報著。

  天淖?他北巡邊防回來了?

  「領他到御書房候見。」他起身下坐榻。

  「是。」

  江喜交代了出去,立即領兩名公公來為君王更衣。

  「你們退下。」他揮手指示著。

  邊塞美人之一嗲聲道:

  「皇上,那今晚——」

  「下去。」他冷淡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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