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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樓雨晴 那一晚,她作了噩夢。 醒不來,一縷縷慘死的怨靈,心有不甘,糾纏著她。 她大病了一場,發燒,昏迷,夜夜惡魘不斷,夢中全是師父結束人命的情景,以及那些死不瞑目的亡靈,陰魂不散地要她償命。 不要啊,人不是我殺的,不要來找我—— 她哭著、喊著,怎麼也無法由噩夢中掙脫。 後來,病好了,卻再也不敢合眼,只要她一入睡,那些可怕的夢境就會再度侵入她腦中。 她滿心驚懼,寧可不睡,夜夜睜大了眼,不讓自己再跌入那黑暗的漩渦,怕想起那一張張猙獰可怖的臉孔。 她知道,再這樣下去,她會死,就像那些怨靈說的,要她償命,陪他們同墜地獄。 可是她還不想死,她的人生,幾乎還沒開始,世界的美好,她也還沒看到,她不甘心! 於是,師父告訴她:「要讓噩夢不再成為噩夢的唯一辦法,就是讓自己永遠沈浸在噩夢之中,直到生命中全是噩夢,而你也習慣了噩夢之後,噩夢就不再是噩夢,也不會再令你覺得可怕了。」 她記住了。 原本,習了師父一身絕學的她,在與師父長居山上的那段時日,每每出去捕獵山禽野獸,卻總是因為心腸太軟,寧可受師父責罰也不忍殺生,時時弄得師徒倆晚餐沒有著落。 可是在那之後,她開始殺人,依從師父的命令,不斷不斷地殺,把心抽空,不讓自己有感覺,雙手所沾染的鮮血不計其數。比起她所做的,當初看到師父殺人的衝擊已經不算什麼了,就像師父說的,只要讓自己習慣殺人的感覺,殺人就不會是件可怕的事,她也不會再作噩夢了。 剛開始,她覺得自己好可怕,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 可是漸漸的,肩上所背負的殺孽愈來愈沉重,直到最後,情緒已然麻痺,什麼是殺人的感覺—她已經不知道了。 最初,她偶爾還是會由噩夢中驚醒,幾次之後,麻木了的她,果真不再作那個夢了。 這些年下來,她以為她已擺脫了噩夢的威脅,也幾乎快忘記恐懼是什麼滋味了,為什麼今日會再墜入同樣的黑暗深淵中? 是那些慘死在師父,以及她手中的冤魂,終於要來向她索命了嗎? 那她應該是死了吧? 可,那雙溫柔大掌又是來自何處?暖如春風的撫慰,將她帶離了無邊黑暗,那是她每回惡魘纏身時,從不曾感受到的,如果,她能早個幾年,在浮沈噩夢掙扎時,得到那樣的溫柔救贖,今日她也不會深陷於血海殺孽之中了…… 冷寂的心,頭一回感受到溫情,她深深地眷戀了起來,那是她晦暗生命中,唯一一次出現陽光,她想緊緊抓住,再也不放手—— 本能地,她想追逐那道溫暖,移靠過去的身子,牽動了傷口,痛醒了她。 幻覺嗎?那樣的溫情與美好,只是出於她潛意識渴望下的幻覺? 有一瞬間,她只是睜著空茫的眼,找不到方向。 動了動身體,感覺到的不是僵硬土石的難受感,而是出乎意料的柔暖,舒服得令她想歎息,一如夢中—— 「醒了?」君楚泱睡得並不沈,所以她一有動靜,他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 她對上了一雙如汪洋大海般清湛悠遠的黑眸,然後發現,她就枕在他的腿上。 夢中的美好,原來是來自於他嗎? 「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探手覆上她的額際,確定溫度正常,他這才寬心。 他的音質,不高亢,也不低沈,如流泉,溫潤而乾淨;如清風,和煦而溫柔,拂掠心頭,令人感到無比舒暢。 她沒移動,怔忡地仰視他。 這些年來,受了再重的傷,也不曾有誰探問過,就像一頭沒人要的野獸,只能獨自哀嗚舔傷,死不了是她命韌,死了,也不過是世上又少個人,沒人會在乎。 於是,她不哭,因為哭了也沒人理會,久了,也就忘了淚的味道。 她一直都是這麼活過來的,可是今夜—— 頭一回有人問她好不好,頭一回有人在意她的生死,頭一回有人正視到她冷不冷的問題…… 揪握住披在她身上那件純淨如雪的白衣,她抬眸問:「你要什麼?」 沒料到她會有此一問,君楚泱微愣。「我不懂。」 「我問,你救我,是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她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張不俗的容貌。 她很清楚這張臉在世人的標準中,是極品,太多男人垂涎她的美貌,平日再道貌岸然的男人,見了她也會面露淫慾,那一雙雙想染指於她的邪穢眼神,她並不陌生。 於是,她愈來愈相信師父的話了,男人,個個薄情,個個無恥,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在師父面前,立誓殺盡天下男子時,她相信她是對的。 而他,要的也是這個嗎?儘管,他擁有她所見過最澄淨無垢的瞳眸—— 領悟她想表達的意思,君楚泱微感酸楚。 她是活在什麼樣的日子中?竟連一絲一毫的溫情都不曾感受過? 那雙空洞茫然的眼眸,教人看了心疼。 「我要什麼是嗎?」他毫不吝惜地給她一記溫煦的微笑,抬手柔柔地撫了撫她迷惘的臉龐。「那就告訴我,你的名字好了。」 她不語,掙扎著起身。 「小心,你傷得很重。」想扶她,她卻倔強地靠著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 推落身上那件屬於他的衣袍,她神情淡漠,緩慢地除去因療傷而凌亂不整的衣衫。 「你這是做什麼?!」君楚泱訝然。 「你要,我就給。」她定定凝視他,彷彿想看穿男人貪婪猥瑣的本性。 她不信,這世上會有真正清雅高潔的男人。 君楚泱並沒有為了表示君子之風而刻意的避開,眸光連閃爍都沒有,始終停在她臉上。 走近一步,他拾起被她推落地面的衣裳,掩上嬌軀。「你不該這樣。」 她一臉錯愕。「這不是你的目的嗎?」 會嗎?他真的和她以往見過的那些男人不同?! 「沒有人愛惜你,你就更要愛惜自己,如果連你都遺棄了自己,那你就真的被遺棄了。」 「愛惜自己……」這些話,她從來沒想過,也從沒人對她說過。 她微微啟口,但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其實,他知道嗎?她會這麼做,不僅僅想證實世上有無真正的君子,同時也因為,他是第一個帶給她溫情的人;也只有他,見過她的身子。以往,那些男人在有那樣的念頭時,就會先死在她手中,根本沒有機會碰觸到她。 「睡吧,你需要好好休息。」 溫和態度依舊,舉手投足仍是悠然從容,他,真的無所求嗎? 盯視他良久,她輕吐出聲:「莫問愁。」 「嗯?」他回眸。 「我的名字,如果你只要這個。」 君楚泱會意。「莫問愁是嗎?好名字。」 靠臥回原來的大石邊,抬眼見她欲言又止,他主動問道:「要過來嗎?」 她微微啟唇,而後無聲地點頭。 看穿她的遲疑,他又道:「你可以靠著我睡,你身上有傷,這樣會舒服些。」 他不是無意與她親近嗎?那又為何—— 莫問愁滿心都是疑惑,卻也沒放棄及時把握他的提議,枕著他入睡的感覺,好安心。 君楚泱倒也清楚她的心思,淡道:「別想太多,大夫與病人之間,沒那麼多忌諱。」 大夫?! 在他腿上調了個舒適的角度,與他對視。「你不是江湖術士?」 「你還記得?」本以為不將一切看在眼裡的她,應該早忘了才是,沒想到她還記得他。 不過——江湖術士?!聽起來就像是拿著帆布和籤筒,在街頭靠一張口騙飯吃的人,真不曉得她這是在褒他還是貶他。 君楚泱啼笑皆非。「剛好我對醫術也略知一二。」 「你懂得還真多。」模糊的咕噥聲繞在舌尖,但他還是聽懂了。 「早告訴過你別一意孤行了,你不相信我的話?」 「不是。」就算知道會有今日的下場,她還是要殺了那個淫人妻女的採花賊。 不為天理公道,純粹是看他不順眼,也因為她習慣殺戮,除了殺人,她不知道自己還會什麼,又還能做些什麼。 「沒成功,對吧?」上離下坎,事皆倒置,未濟之卦,注定事無所成,他早料到了。 她倔強地抿緊了唇。 居然給她下媚藥,敢把主意打到她莫問愁的身上,她非將那淫魔剁成碎泥不可!! 「睡吧,別想太多。」他不希望看到她殺氣甚重的神情。 「我如果作噩夢——」身體的虛弱,讓許久不曾有過的無助佔滿心頭,讓她對多年前的夢魘膽怯起來。 「放心,有我在。」 輕輕淡淡的一句話,莫名地,就是帶給她前所未有的安定,心,不再惶然。 他是第一個對她說這句話的人,像是她可以毫無防備,什麼都不去想,全交給他來承擔,讓她首度嘗到依賴的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