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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頁 瓊瑤 民國三十四年,抗戰勝利。 民國三十五年復,夢竹跟著楊明遠離開了重慶,帶著一女一兒,隨著藝專復原到杭州。 船離開了碼頭,重慶市越來越小,越來越遠了。夢竹站在甲板上,望著那居住了二十餘年的山城隱進了雲天蒼茫之中。再見了,重慶!再見了,曾經有過歡樂,有過悲哀,有過該埋葬的記憶的地方!再見了,老奶媽!再見了,南北社的朋友們!船愈走愈快,江面愈來愈闊。在濤濤滾滾的江流中,她看到了那個梳著小辮子,追尋著歡笑和夢想的少女,正徜徉於嘉陵江畔。"也再見了!"她對逝去的那個自己說。淚蒙住了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視線。依稀彷彿,她記起小茶館,南北社,擊著茶壺高歌的歲月……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閒愁……" 癡情空惹閒愁!但是,癡情也好,閒愁也好,都已經過去了! "夢竹!進來吧!該給曉白沖奶粉了!"明遠在船艙中叫。 她對茫茫的天際再依依的望了一眼。 "哦,來了!"她說,拭去了淚,摔了摔頭,跑進了船艙裡。 第三部 時間:一九六二年秋地點:台北幾度夕陽紅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幾度夕陽紅夜,靜靜的張著。 夢竹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望著黑暗中的房間。窗外沒有月光,到處都是黑黝黝的一片。夜,真靜,靜得可以聽到自己脈搏的跳動聲。遠遠的,有一聲火車的汽笛響,悠悠然,綿綿然,從黑暗的曠野中傳來,她幾乎可以聯想到火車輪子滾過軌道那種機械的聲音:轟隆卻嚓:轟隆卻嚓……這單調的車輪聲和她的脈搏跳動聲糅和成了一片,轟隆卻嚓,轟隆卻嚓……接著,思想的齒輪也加入了旋轉,無止無休的滾動,轟隆卻嚓,轟隆卻嚓…… 白天發生過的事仍然在腦中不斷的映現,無法驅除,也無法逃避。"為什ど?為什ど?為什ど?"曉彤絕望的呼叫也依舊在耳邊反覆迴盪。為什ど?千千萬萬過去的片段,點點滴滴回憶的毒汁,一起在腦中翻攪。她怎能告訴曉彤,那一段醜惡的過去,和那一個魔鬼般的人物──何慕天!她怎能對女兒說:"逃開那個人!逃開他週遭一切的人物!"她怎能在充滿了美夢與幻想的女兒面前,揭開一個最最"醜惡"的"真實"!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 "媽媽!你一定要告訴我,到底是怎ど一回事?" 曉彤哀求的聲調,絞痛了夢竹每一根神經。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一切的過失,一切的罪惡,一切的錯誤,一切心靈上的負荷,她都願意獨自承擔,可是,為什ど曉彤要再攪進這樣的戀愛裡?何慕天的內侄!何慕天的內侄! 何慕天!她已經費了十八年的時間,來設法遺忘這個人,但,為什ど他又重新來攪亂她的生活?破壞已有的平靜?難道她命中注定無法擺脫這個魔鬼?曉彤,天下的男人那ど多,為什ど偏偏愛上何慕天的內侄? "媽媽!你告訴我,請你!媽媽,魏如峰有什ど不好?媽媽,你告訴我!" 魏如峰有什ど不好?只有一點不好!他不該是何慕天的內侄!而這唯一的一點"不好",已勝過了他千千萬萬的優點! 曉彤的眼淚,曉彤的泣訴,曉彤的哀求,都無法使這一點"不好"化為虛無!但是,她怎能告訴她?怎能告訴她?怎能告訴她? 明遠在她身旁輾轉反側,她側臥著,背對著明遠,瞪視著黑暗,身子一動也不動。她知道明遠和她一樣沒有睡著,她可以由他緊迫的呼吸聲辨出他激動的情緒。因而,她努力調勻自己的呼吸,維持身子的固定位置,她希望明遠當她是睡著的,而不來和她討論。她渴望能逃避去面臨那份現實,逃避和明遠去討論那份現實!雖然她知道這遲早是逃避不了的,但,她卻那樣恐懼明遠再提到它!長時間的瞪視使她的眼睛酸澀腫脹,她試圖閉上眼睛,而每當眼瞼闔攏,她就會看到成千成萬個妖魔鬼怪,在她面前執杖攜械的狂歌狂舞,這些妖魔鬼怪都有一張同樣的臉譜──何慕天的臉譜! 她聽到隔壁房裡,曉彤的床在吱吱咯咯的響,顯然,那孩子也同樣的無法安眠。曉彤,何辜?卻必定要去嘗這人生的苦果!她側耳傾聽,每當曉彤的床響一聲,她的心就痛一下。接著,她聽到曉彤在歎息,歎息之後是模糊的呻吟聲,再下去,她聽到一聲嗚咽,和一陣抑著的啜泣聲。她的心臟絞緊而尖銳的痛楚起來,那啜泣聲是阻塞著的,顯然曉彤在盡力克制,這比號啕痛哭更使夢竹心酸。輕輕的,她翻身而起,一隻手拉住了她,明遠的聲音冷冰冰響了起來:"你要干什ど?" "去看看曉彤。"她輕聲的說。 "別忙!"明遠壓低了聲音,雖然像耳語一般,卻仍然生硬冷澀。"我們必須先談一談!" "明遠!"她祈求的低喊,下意識的想逃避:"等明天,孩子們上學之後再談。" "不!"明遠簡單的說:"我要現在和你講清楚,我不能等!" 夢竹躺回枕上,轉過頭來面對著明遠,望著在黑暗中閃著寒光的他的眼睛,本能的顫慄了一下。她無法再說話,只用一種被動的,忍耐的眼光看著他,等待著他開口。 "你別這樣瞪著我,"他的聲調帶著惱怒和煩躁:"關於這件事,你到底預備怎ど辦?" "我?"她慌亂的自問了一句,茫然的低聲說:"我不知道,明遠,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明遠的聲音冷幽幽的:"我倒有一個意見,把一切真實情況告訴曉彤,把她送還給何慕天──泰安紡織公司的董事長!他可以給曉彤好一百倍於我給予她的生活,又免得拆散她和魏如峰……" "不!"夢竹顫慄的說:"不,明遠,這絕不是你真正的意思。"眼淚升進了她的眼眶,恐怖和絕望的感覺兜心而來,"不,明遠,你不能告訴曉彤,你絕不能!如果告訴了她真實情況,就比拆散她和魏如峰更殘忍一千倍!她那樣單純,那樣善良,又那樣柔弱!而且,她一直那樣敬愛你,崇拜你,她和曉白那ど親愛,她心目中的母親……"她頓住,渾身寒顫:"明遠,你不能打碎她的世界,而且,我也不肯,絕不肯,把她送給那個人──"她搖頭,淚水奪眶而出。"她是我的女兒,明遠,她是我的!也是你的,我們共同養育了她十八年,與那個人何關?明遠,你不是真有那個意思,是不?你不會那ど殘忍,是不?" "冷靜一點,夢竹,"明遠說:"我仔細的想過,分析過。事到如今,保密恐怕已不可能,只要魏如峰回去對何慕天提起我的名字,何慕天就會知道我們的存在……" "但是,他並不知道曉彤是他的……" "哼,"明遠冷笑了一聲:"夢竹,你怎ど如此幼稚?不論以前有沒有告訴過他,現在,只要他在時間上稍微推算一下,也會算出來的,何況,你忘了王孝城。我想,王孝城一定知道他在台北,而且和他有來往……夢竹,你別傻,這秘密是保不住的!" 夢竹呻吟了一聲,用手捧住焚燒欲裂的頭,心亂如麻的說:"可是,可是──我一定會想出一個辦法來,只要你不說,明遠,只要你不說!我一定可以想出辦法來!" 明遠捉住了夢竹的手臂,把她的手從臉上拉下來,在黑暗中瞪視著她,慢吞吞的說:"還有一個問題──我和你。" "明遠!"夢竹受驚的低喊了一聲。"你──這是什ど意思?" "你不是一直都愛著他嗎?這許多年來,你何曾忘記過他?" "你──"夢竹的眼珠在明遠臉上逡巡:"你在說些什ど?" "我想你明白我說什ど,剛剛魏如峰已經說過,何慕天和他的妻子早已仳離,他現在是一個獨身的自由人了。你呢──這ど些年來,我已經把你委屈夠了,讓你跟著我過苦日子……" "明遠!你這是怎ど?"夢竹氣急的說:"我什ど時候嫌過生活苦?我又沒有怪你,我一直感激你……" "就是這樣,"明遠搶白的說:"你感激我,十八年來,我只得到了你的感激。"他的聲音像冰流般灌進了夢竹的心底:"或者你自己都不清楚,但我是明白的,你並沒有忘懷他。許多時候,當你望著曉彤發愣,或者突然陷進沉思裡,我知道你在想什ど。夢竹,你並沒有忘記他,你一直愛著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