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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瓊瑤    


  第九章

  我一整天都精神緊張而神智昏亂,再也沒有比這一天更難挨的日子,再也沒有這麼沉重的日子。時間是緩慢而滯重的拖過去的,我食不知味,坐立不安,整日在樓上樓下亂走,抱著吉他,彈不成音,聽著唱片,不知何曲何名。午後,楚濂打了一個電話給我,簡單的告訴我他已約好綠萍下班後去「郊外」「逛逛」,並一再叮囑我「放心」!放心,我怎能放心呢?我那可憐的姐姐,當她接到楚濂的電話,約她去「郊外逛逛」,她會作何想法?她會有幾百種幾千種的綺夢。而事實竟是什麼呢?噢,我今晚如何面對綠萍?放心,我怎能放心呢?幾百次,我走到電話機旁,想撥電話給楚濂,告訴他不要說了,不要對綠萍說任何話!但是,拿起聽筒,我又放了回去,楚濂是對的,快刀斬亂麻,這事遲早是要公開的,我應該信任楚濂,把我的心事都交給他,我應該信任楚濂,他是個堂堂的男子漢,他知道他在做些什麼事情,我應該信任楚濂,我應該信任楚濂……但,我為什麼這樣的心慌意亂,而又心驚肉跳呢?午後三點鐘左右,費雲舟和費雲帆兄弟二人來了,最近,他們是我們家的常客。我的吉他,經過費雲帆整個冬天的教授,已經可以勉強彈彈了,只怪我沒有耐心而又往往心不在焉,所以,始終沒辦法學得很純熟。看到我抱著吉他蜷縮在沙發裡,費雲帆似乎很意外。走近我,他審視著我,說:

  「怎麼?我可不相信你正在練吉他!」

  我抬頭看看他,勉強的笑了一下。

  「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說。

  父親和費雲舟又開始談起他們的生意來了,只一會兒,他們就到書房裡去研究帳目了。客廳裡剩下我和費雲帆,他在我對面坐下來,燃起一支煙,注視著我,說:

  「彈一曲給我聽聽!」我勉強坐正了身子,抱著吉他,調了調音,我開始彈那支「一簾幽夢」。費雲帆很仔細的傾聽著,一股老師的樣子,煙霧從他的鼻孔中不斷的冒出來,瀰漫在空氣裡。我彈完了第一遍,一段過門之後,我又開始彈第二遍,我知道我彈得相當好,因為我越來越聚精會神,越來越融進了我自己的感情。但是,當我剛彈到「春來春去俱無蹤,徒留一簾幽夢」的時候,「錚」的一聲,一根琴弦斷了,我擲琴而起,臉色一定變得相當蒼白。我從不迷信,但是,今天!今天!今天!為什麼偏偏是今天!「怎麼?紫菱?」費雲帆驚訝的說:「你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斷了一根弦,這是很普通的事,用不著如此大驚小怪啊!」

  我瞪視著他,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我衝到電話機邊,想撥電話,費雲帆走過來,把手壓在我肩上。

  「什麼事?紫菱,你在煩些什麼?」

  哦,不,我不能打那個電話,我該信任楚濂,我該信任楚濂!我廢然的退到沙發邊,撫弄著那吉他,喃喃的,語無倫次的說:「我情緒不好,我一直心不定,今天什麼事都不對頭,我覺得好煩好煩!我實在不明白,人為什麼要長大?」

  費雲帆沉默了一會兒,他滅掉了煙蒂,走過來,從我手中接過那支吉他,他一面拆除掉那根斷弦,一面輕描淡寫似的說:「人要長大,因為你已經有義務去接受屬於成年人的一切;煩惱、責任、感情、痛苦,或歡樂!這是每個人都幾乎必經的旅程,上帝並沒有特別苛待你!」

  我抬眼看他,他衝著我微笑。

  「怎麼?紫菱,有很久沒看到你這張臉上堆滿了愁雲,別煩惱吧!天大的煩惱都會有煙消雲散的一天,何況,你的世界裡,絕不可能發生什麼天大的事情!好了,上樓去把上次買的備弦給我,讓我幫你把這吉他修好!」

  「你自己會換弦嗎?」我驚奇的問。

  他對我笑笑,似乎我問了一個好可笑的問題,我想起他曾在歐洲巡迴演奏,總不能連琴弦都不會換!我就有些失笑了。奔上樓,我拿了弦和工具下來,他接過去,默默的換著弦,不時抬起眼睛看我一眼,然後,他換好了,試了音,再調整了鬆緊,他把吉他遞給我。

  「瞧!又完整如新了,這也值得臉色發白嗎?」他仔細看我,又說:「我告訴你,紫菱,一件東西如果壞了,能修好就盡量去修好,修不好就把它丟了,犯不著為了它煩惱,知道嗎?」我深深的注視他。「你曾有過修不好的東西嗎?」我問。

  「很多很多。」「你都丟掉它們了嗎?」

  「是的。」「是什麼東西呢?有很名貴的東西嗎?」

  「看你怎麼想。」「舉例說——」「婚姻。」他立即回答。

  我瞪大眼睛望著他。他再度燃起了一支煙,他的臉孔藏到煙霧後面去了,我看不清他,只覺得他的眼光深邃而莫測。這男人,這奇異的費雲帆,他想試著告訴我一些什麼嗎?他已預知了什麼嗎?我將失去楚濂嗎?失去楚濂!我打了一個冷戰。窗外的陽光很好,落日下的黃昏,迷人的小樹林,美麗的綠萍,托出一片最真摯的癡情……天,那楚濂畢竟只是個凡人哪!我再度跳了起來。

  「你為什麼這樣坐立不安?」費雲帆問:「你在等什麼?」

  我瞪著他。「你怎麼知道我在等什麼?」

  「只有等待可以讓人變得這樣煩躁!」

  我一時有個衝動,我真想告訴他一切,告訴他楚濂和我,和綠萍間的故事,告訴他今天將進行的攤牌,告訴他所有的點點滴滴,讓他那飽經過人生滄桑的經驗來告訴我,以後的發展會怎樣?讓他那超人的智慧來分析,我和綠萍的命運會怎樣?但是,我想起楚濂的警告,不要讓第四者知道!我應該信任楚濂!我等吧,等吧,等吧,反正,今天總會過去的!謎底總會揭曉的!是的,今天總會過去的,謎底總會揭曉的!天,假若我能預測那不可知的未來,假若我能預知那謎底啊!

  時間繼續緩慢的流逝,我每隔三分鐘看一次手錶,每秒鐘對我都是苦刑,每分鐘都是痛苦……母親下樓來了,她開始和費雲帆聊天,聊美國,聊歐洲,也聊綠萍的未來;碩士,博士,和那似乎已唾手可得的諾貝爾獎!父親和費雲舟算完了帳,也出來加入了談話。阿秀進來請示,父親留費氏兄弟在家裡晚餐,母親也開始看手錶了:

  「奇怪,五點半鍾了,綠萍五點下班,現在應該到家了才對!」「她今天會回來晚一點,」我衝口而出:「楚濂約她下班後去談話去了。」費雲帆敏銳的掉過頭來看著我。

  「哦,是嗎?」母親笑得好燦爛。「你怎麼知道?」

  「噢,是他打電話告訴我的!」

  母親一定把這個「他」聽成了「她」,喜悅染上了她的眉梢,她很快的看了父親一眼,挑挑眉毛說:

  「我說的對吧?他們不是很恰當的一對嗎?」

  「一對金童玉女!」費雲舟湊趣的說:「展鵬,我看你家快要辦喜事了!」「誰知道?」父親笑笑。「這時代的年輕人,都有自己的主張,我們根本很難料到他們的決定。」

  費雲帆溜到我身邊來,在我耳邊低語:

  「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嗯?」

  我求救似的看了他一眼,搖搖頭,低聲說:

  「我不能講。」他深沉的看了我一眼。

  「別擔心,」他繼續低語:「楚濂不是個見異思遷的男孩子!」哦!他能洞悉一切!我再求救似的看了看他,於是,他很快的說:「放愉快一點兒吧,否則別人會以為失戀的人是你了!帶點兒笑容吧,別那樣哭喪著臉。」

  我驚覺的醒悟過來,帶著勉強的微笑,我又開始去撥弄我的吉他。時間仍然在緩慢的流逝,一分,十分,二十分,一小時,兩小時……七點半了。

  阿秀進來問,要不要開飯了?

  「哦,我們吃飯吧,」母親歡愉的笑著:「不要等綠萍和楚濂了,他們是百分之八十不會回來吃飯的!」

  「也真是的,」父親接口:「即使不回來吃飯,也該先打個電話呀!」你怎麼知道?我想著,那小樹林裡何來的電話呀!但是,楚濂,楚濂,夜色已臨,你到底有多少的話,和她說不完呢?你就不能早一點回來嗎?你就不能體會有人在憂心如焚嗎?你一定要和她在那暗沉的小樹林內輕言蜜語嗎?楚濂,楚濂,你這個沒良心的人哪!但是,或者綠萍很傷心嗎?或者她已肝腸寸斷嗎?或者你不得不留在那兒安慰她嗎?

  幾百個問題在我心中交織,幾千個火焰在我心中燒灼。但是,全體人都上了餐桌,我也只能坐在那兒,像個木偶,像個泥雕,呆呆的捧著我的飯碗,瞪視著碗裡的飯粒。父親看了我一眼,奇怪的說:「紫菱,你怎麼了?」我吃了一驚,張大眼睛望著父親。母親伸手摸摸我的額,笑笑說:「沒發燒,是不是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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