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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綠痕 怔住腳步的他,寂然呆立在簷上,悵然的感覺兜頭朝他罩下,在那一瞬間,他不知自己是若有所失,還是因此而鬆了口氣。 默然無言的他抬起自己的雙手,仔仔細細地看著它,十指可張可握,只要伸手探向天際,月光可從指隙間輕輕篩漏;而這副身軀輕盈可自在由他行動,不必再受限於廟攘一角;除了人身之外,他還有了一張七彩獸面以外的臉龐。這些,皆是他從前不曾有過的,也是他一直所渴望的,若是要他拋棄目前所擁有,再當回以往蹲踞在簷上的嘲風獸,他辦不到。 可是他無法否認心頭還是有份難以言喻的失落感,一直以來,他就是將責任扛在肩頭上蹲踞著的,一下子要他擺脫這份濃重責任感,還真不是說放就能放,他總是要一再地告訴自己,他已經脫離簷上之獸的身份了,反正他這個守護的位子,神界遲早會找到幫手來取代,他又何需再和從前一樣去為那些凡人的安危擔心?目前的地只要堅守他的選擇,安安分分地當個人間之人,不需再去為了那些責任感為人間日夜煩心。 稍稍拉回眺望遠處的雙眼,將目光挪至小廟不遠處的大街小巷後,嘲風在簷上坐了下來,靜靜地看著寂靜的大街在月光下的每一份光景。 來到人間的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的開始。這是他目前對人間最大的感想。初到人間之時,他是個待在門縫外看門道的門外漢,他不知人間不是如他想像中那麼簡單的,自從有了個領他入門的喜樂後,他逐漸對人間和人生開始改觀。 每天,喜樂會對他說很多話,對他說那些有關於人間的瑣事,聽她說,人生是一趟又甜又苦又酸又辣的旅程,問她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滋味,她答,因為這一生會遇見很多人,會發生許多不在預料內的事。 他聽得都神往了。 失去希望後,他又有了一個新的「想像」可以揣捧在懷抱裡。 但人間比他想像的還要複雜,真要體會人生,還得一步步慢慢來,因為,在人世間有太多太多的人,太多不同的人心和面貌,無法一統也無法一概而論,更找不出個模式或是規矩來,他若真想明白,還得一一的去見識過。 日日跟在喜樂的身後,他見識到了許多不曾在簷上看過的人等;他曾跟著喜樂走過商家小販林立的貨街,看著來自大江南北的商人們雜聚在街上,拉大了嗓音、叫紅了脖子地一聲聲招徠著顧客,在他們之中,有高有矮,有著異於平時所見之人的輪廓,還操著不同的語言或口音,雖然他們的外觀看起來截然不同,但臉上的笑容卻是相同的,都是充滿了陽光和活力,讓人看了不知不覺地被感染了朝氣蓬勃的感覺。 他也曾在前去乞食時不經意走過滿是紅袖招的花街,他記得那條空氣中漾滿了花粉和胭脂香氣的大街,家家戶戶的門裡樓上,一個個艷麗又妖嬈的女子,迎風吟唱著挑逗慵懶曲調,她們的眼特別媚,水汪汪的,像一潭潭流蕩的水澤似的,套句經過路人所說的話,這叫煙視媚行,但他只覺得她們像是一朵朵垂著頸子有氣無力的花兒,必須倚著牆才能站立。 愈是看得多,他愈是發現每件人事物,因為人心的緣故,在每個人眼中的評價皆不盡相同,他因此而無法克制地喜歡上人間,他不想離開這個對他來說,每一天都充滿新鮮好奇的花花世界,因為他總是認為自己更瞭解人間一分時,卻又覺得自己更懵懂了些;當他認為他看清楚了所謂人生時,可層層團團的疑惑,又會像雲朵籠罩住他。這個人間,隨時在變,時時刻刻都有著它不同的樣貌,若是之前他會以桂花糖來形容它,那麼,現在他會以百味雜陳來大略統述。 它像個密密麻麻塞滿了寶物的百寶箱,令人眼花撩亂、目不暇給,他想,他可能得花上無數的時間才能將它看盡。 細微的聲響忽地傳至他敏銳的耳裡,他怔了怔,連忙豎起雙耳傾聽,他聽見了許許多多隱匿在風中的足音,當他站起身眺向音源,意外地發現了在月下,許多鬼差正繞過了他所處的這座城鎮,朝另一座比這裡大的城鎮前行中。 夜風習習,留神細聽的話,便可聽見鬼魅們在風中低吟地傳唱著,殺子一人,還子三千。 他是聽說過陰界殿下暗響遭皇甫遲剜心祭天之事,也聽說過鬼後立誓復仇,但,那又如何?而今他的職責已不在,陰間的鬼差們是否會依鬼後之命來人間索命報仇,那些都已不是他能在乎之事了。 「嘲風?」喜樂帶著睡意的聲音自簷底下傳來,打破了一夜的幽靜。 嘲風收回了紛亂的思緒,回過神低首看著站在下方仰望著他的喜樂,看她找來了一座梯子搭上屋簷,一步步地拾階爬上廟簷來。 「三更半夜你在看什麼?」她小心地爬至他的身邊坐下,頗好奇他大半夜的不睡,上房頂來做什麼。 他想了很久,「我餓了。」 又餓?臨睡前他不是才從廟爺爺那邊拿了顆饅頭來啃嗎? 「我只剩兩顆梅干。」她輕聲長歎,在袖裡摸索了一會,遞了顆今天討到的梅干給他。「喏,一人一顆。」 嘲風隨即面色一改,眉開眼笑地挨在她的身旁坐下,兩指拈來。梅干後就張開了招牌大嘴想往嘴裡送。 「不是用吞的。」摸透他習性的喜樂,揚起手輕敲著他的額際指正,耐心地指導他正確的食用方式,「含著,別吞也別去嚼它。」 「酸酸的。」照她的話去做後,他皺緊了一張臉。 「吃了可以生津,也可以治脹氣助消化。」她輕輕拍撫著整個人都縮成一團的他,順撫著他的背脊直至他適應那股沁頰的酸味。 「我沒有脹氣。」愈吃愈覺得新鮮的嘲風,邊說邊咬起梅肉。 她百分百同意,「當然。」連木魚、碗公都可以啃了,他哪有可能會消化不良? 「好吃。」吃出箇中滋味後,他再度漾開了爽朗的笑容。 「你何時要走?」喜樂一手撐著面頰,偏首看著他孩子氣的笑顏。 「不知道。」一時半刻間,他並沒有離開的打算。 「可不可以大概訂個日期給我?」雖然幾日相處下來,她是有點捨不得他這種只要吃到東西後,就會露出呆呆傻傻的笑容,可是她也必須得考量到某些現實的問題。 「你急著趕我走?」他有些傷心地瞅看著她,臉上的笑容轉瞬間消失無蹤。 「我快被你吃垮了。」她說得十分感慨。多虧這名大食客,現在她是每天幾乎都泡在大街上工作,自小到大,她從沒要飯要得如此辛苦過。嘲風忙不迭地向她示誠,「我並沒有吃很多,我有克制了。」換作從前的話,他連一整頭山豬都可以直接吞下腹,哪會像現在一樣乖乖的以碗來克制食量? 「是啊,你只是一口也不分給我。」托他之福,她每天要來的飯全都讓給他,而她自己則靠廟爺爺好心的救濟她。 他馬上作出決定,「明天起分你一半。」 「明天起你離開這裡如何?」治標不能治本哪。 「可是我喜歡你的手指頭,我不離開你好不好?」他依依不捨地拉起她的小手,很留戀地看著時常啃咬的美麗小指。 喜樂聽得頭痛萬分,「你少喜歡我一點好不好?」每次說不通他就擺出一副小孩子的賴皮模樣,而她偏偏又是個超級心軟的女人,噴,這只獸專會找她的罩門。 「你是我來到人間第一個喜歡的人。」她和燕吹笛他們不一樣,不捨把他給踢下山,反而好心的每天止他的餓,還讓他漸漸認識了人間。 只可惜,喜樂聽了並沒有因此而心花怒放,或是心頭暖洋洋的,依她看,只要是誰給他吃的,恐怕他誰都會喜歡。 她幽幽長長地歎了口氣,「你不想家嗎?」離家這麼久,他總會思念他的家人吧? 「不想。」他毫不猶豫地應著,臉上的神情顯得很僵硬。 「你家人待你不好嗎?」聽他答得那麼快、那麼不留情,喜樂霎時被他勾出一籮筐的擔心。 他沉默了很久,兩手十指緊緊交握著,不一會又鬆開,像是找不倒一個可以令他安定的姿勢,她的眉心跟隨著他的動作,時而舒展、時而緊繃,如同飄萍起伏不定。 「我沒有家人。」就在喜樂以為他不會開口對她說時,他寂寞的話音,悄悄逸進夜晚伴著花香味的空氣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