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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林如是 短短的台階走完了。問題從現在才要開始。 ** ** ** 舒馬茲楊宅邸在柏林近郊,離得也不遠,但全然兩個世界。 請看好,是「宅邸」。跟我住的老舊公寓有天淵之別,像幢現代的古堡,大得可以捉迷藏。 受邀的賓客全聚在「宴會廳」裡。就像舊時地方領主的府邸那樣,說講究也行,說矯柔造作也無妨,裡頭一些廳房都有它專用的功用及名稱。宴客用的「宴會廳」,跳舞娛樂的「社交廳」,喝下午茶的、日常起居待的、玩牌的,甚至連做日光浴都有它專門的地方。 當舒馬茲楊帶我走覽過那一間間房時,我真不知該是驚訝還是讚歎。光是看我就覺得累,無法想像怎麼生活在這樣目不暇給的空間裡。 受邀晚餐的客人不多。瑪琳夫人及她的兩個侄女——多麗絲和蘇菲小姐;財務顧問史密特先生,以及舒馬茲夫人的朋友布林克曼夫人。再來就是舒馬茲楊,我,和舒馬茲夫人了。 舒馬茲楊的母親——還是稱她舒馬茲夫人吧,較符合他發散出的信息感;她高挑修長,一頭金髮挽成髻服貼在腦後,藍眼珠也許因為年紀有點淡,但不妨礙她修飾的精巧五宮在水晶燈下發光。她穿了長及腳踝的珍珠色禮服,圍了一條翠綠的純絲披肩。她的笑跟她的藍眼珠一樣有點淡,眼神有一點春天的寒峭。 她歡迎我,淡淡的一個擁抱,舉止雍容,一派貴婦合宜、恰到好處的從容。對舒馬茲楊,也許因為是她的兒子,她的笑容深刻一些,也多了一些熱度,那擁抱也密實。 舒馬茲楊將我介紹給舒馬茲夫人,然後舒馬茲夫人再將我介紹給在場的其他人。我努力的微笑,倒也不覺得臉皮僵或嘴巴酸。所謂社交本來就是這樣;我慢慢在習慣。 菜餚一道道上來,有傭人在一旁服務。可以想像,舒馬茲楊是在怎麼樣的環境下長大。除了我,每個人都神態自若;我覺得好像窮人闖進了銀行。 「理兒小姐是從亞洲來的?」財務顧問先打開了話題。 「是的。」 「日本?」 「不。」我笑看一眼舒馬茲楊。好似不管走到哪裡,對方若善意想表達尊重和親切似都會問這一句是不是日本來的。 「你德語說得這麼好,我還以為你在這兒長大的呢。」財務顧問很會應酬的拍個馬屁。 「哪裡,你過讚了。」我自然謙虛一下。太過,我也是說實話,比起王淨那口漂亮流利的德語,我勉強算得是通順而已。 「現在來來去去的亞洲人多了,偶爾上街,見到那麼多黃皮膚黑頭髮的東方人,我都懷疑自己到了東方。」瑪琳夫人對著舒馬茲夫人,目光當然也是對著她。 舒馬茲夫人說:「我不常上街,倒沒留意。」 「這倒讓我想起吉普賽人。」布林克曼夫人接口說:「那些人也是黑髮黑眼黃皮膚的。」 「據說吉普賽人本來就是來自東方的。」有一個細長脖子的多麗絲進一步加註腳。 她的姊妹蘇菲附和說:「我看吉普賽人跟亞洲人長得原本就極相似,這說法我想也是有根據的。」 不會吧!才上了第二道菜而已,我一杯葡萄酒都還沒有喝到一半,「鴻門宴」就開始了。 「不管怎麼相似,畢竟還是不一樣,不能相提並論。」舒馬茲夫人說了句中聽的話,改變話題說:「你看起來年紀還相當輕,理兒,這麼小就獨自一人在異鄉學習努力,相當不容易。」 舒馬茲夫人看起來親切又友善,與先前冷淡的印象十分的不一樣。我只好笑說: 「我不小了,都二十二歲,照顧自己是應該的。」西方社會多的是十六七歲就離家自立的,我連流浪都談不上。 「二十二歲?」又是布林克曼夫人,「那不比阿薩斯整整小了十二歲?文化不同,背景又差那麼多,年齡也有段距離,你跟阿薩斯要如何溝通?」倒好像有幾分替我們擔憂煩惱。 「我們用嘴巴溝通。」舒馬茲楊用餐巾擦擦嘴,若無其事的從容,「這很簡單,所以沒任何問題。」 舒馬茲夫人微微變一下臉色,非常的細微。 「呵呵,舒馬茲楊先生還是這麼幽默。」財務顧問打圓場似乾笑兩聲。轉向我。「理兒小姐從福爾摩沙來的?那是個美麗之島,就是熱了些,很多年前我去過一次,還對那裡的生命活力印象深刻。」 我還沒回答,便聽瑪琳夫人的多麗絲侄女說:「有活力是好的,聽說那兒天氣也好。不過,凡事過猶不及。好像哪家週刊曾報導過吧,因為地方小人太多了,環境都被破壞了,生活品質不是挺好。報導還用了一個很過分的形容,說是不適合人居住。」 我記得那個形容,說是「豬圈」。 「而且還當街殺蛇殺老虎,販售一些受保護動物的身體製品,缺乏環保意識。」換蘇菲小姐開口。 「啊,」多麗絲看看我,「不好意思,理兒小姐,我們沒有任何惡意。我們也覺得那些報導很過分,請你千萬別放在心上。」 「我不會的。」我也只好陪笑。 舒馬茲楊的位置被安排與我分開的,所以他也只能投給我支持的一眼。 「那些綠黨、環保組織成員一向激進。你們沒看,他們甚至還當街對穿皮草的貴婦仕女潑紅漆。」財務顧問對我眨眨眼。 我想他是怕我尷尬。其實我並沒有因為他們的話如坐針氈,只是必須這樣安靜、乖乖坐在這裡,聽不怎麼欣賞的人高談闊論,還要挨刺,有些窩囊就是。 「所以那些報導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自己內部問題一大堆,卻光會挑別人的不是。」舒馬茲楊擺一副就事論事。 其實德意志這個民族實事求是,認真的精神其它國家少有能相比擬的。德國其實是個不得了的國家。舒馬茲楊一大半隻為護著我說話。 他也知道這個晚宴來意不善,暗潮洶湧。他很克制,沒讓餐桌上的氣氛劍拔弩張。我想這樣是好的。兵來將擋,水來上掩,這才是成熟的態度,沒必要三兩句話就撕破臉翻桌子。何況,對方都算是與他家庭有關係的人。 「別說這種嚴肅的話題了。」舒馬茲夫人優雅的朝向我說:「理兒小姐,你家裡還有哪些人?有兄弟姊妹嗎?」 我禮貌回答。她又一一詢問我的身家背景。感覺,嗯,就像皇太后一一垂詢那樣,恩威並重。 「阿薩斯不隨便收學生的,劉小姐應該有什麼過人之處吧。」瑪琳夫人雖然這麼說,卻掩她目光裡的疑惑。 「那只是運氣。我的才華平平。」 「理兒是曼因坦教授介紹來的,」舒馬茲楊說:「當然有她過人之處。曼因坦教授的眼光不會錯。」 布林克曼夫人說:「曼因坦教授是有名望的人,自是不會看走眼。不過,真正有才華的,是不會被埋沒的,早早就發光,不會捱到二十、三十幾還在樂壇浮沉。好比你,阿薩斯,可是十多歲就囊括各音樂大賽獎項,揚名全歐甚至世界樂壇。」 布林克曼夫人是舒馬茲夫人的好朋友,也是舒馬茲家常年來往的朋友。瑪琳夫人的地位大概也差不多。反正歐洲這些所謂高尚家族,扯來牽去多少都扯得上關係。她真呼舒馬茲楊的名字,關係應該不淺。 「理兒才起步,還待琢磨。」舒馬茲楊不冷不熱回一聲。 「那可要多努力。二十多歲是有點遲了,要像你那樣揚名也許也很困難。不過,多少還是有希望的。」 「音樂和藝術一樣,要看才華,不是看努力。沒才華,再怎麼努力也沒用。」瑪琳夫人說。 這些上流社會的高貴仕女,談吐舉止確實大方高雅,不會孟浪說些不得體的話;即使有任何批評,語氣聽起來都十分婉轉。只不過,在那婉轉溫和的語調,怎麼我老覺得宇裡行間嵌著一根根的刺。 「要達到阿薩斯這樣的境界,畢竟不容易,不是等閒人可以做到的。」布林克曼夫人說。 舒馬茲夫人褪色的藍眼像水一樣流轉,添了一些光采,臉上的笑卻不透露她內心真正想的。 「哪裡。你們是過讚了,阿薩斯還需要多努力。」 「是啊!」舒馬茲楊接口,「我只是個過氣的人物,樂壇上早沒有我的地位。」間接維護我,減少我的困窘。 氣氛敏感的沉寂下來。餐桌上的每個人都微變臉色。 我看著舒馬茲楊。他的神色倒自在,還對我笑了一下。 舒馬茲夫人先開口:「只要你肯,全可以重新再來。」 「是啊,」布林克曼也慇勤,「誰敢否認你的能力引倒是你自己不肯,硬是拒絕慕尼黑國家歌劇院的邀請;瑪琳夫人要贊助你舉行個人演奏會你也不接受。阿薩斯,你到底在想什麼?真的要這樣放棄嗎?那我可第一個不贊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