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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林淮玉    


  第一天,她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刷尿桶,嚴府上下奴僕如雲,尿桶加起來二十九個,外加主子嚴季雍房裡的那一隻,不多不少三十個。

  廚娘告訴她,得先將所有尿桶集中在一塊,將內容物裝在一個大桶裡,再把尿桶一一洗潔、刷淨。

  「這些一會兒花匠和藥農會處理,施肥用,你只管把尿桶全洗乾淨。」

  「是嚴大人的命令?」她簡直不敢相信,這麼多尿桶,一般貴族千金早已花容失色,遑論把它們一個個刷洗乾淨。

  「嗯,大人沒下這種命令,咱們做下人的也不敢如此大膽讓莫姑娘洗咱們的尿桶。」廚娘為難地道。

  「這……平常由誰清洗?」

  「各人製造各人洗。」

  「嚴季雍的也是自己洗?」她不信。

  「當然不是,大人是尊貴之軀,不做這些粗活的。莫姑娘,你慢慢刷,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成高手。」廚娘安慰地道,紫喬姑娘在梅龍鎮可是赫赫有名的布莊,廚娘偶爾也會光顧,對這位嬌滴滴的小姐現下得在嚴府刷尿桶一事,她是有無限同情的。

  「刷完尿桶呢?是不是要清洗茅房?」她想當然耳地道。

  「姑娘真是厲害,你是怎麼猜到的?」廚娘一驚。

  莫紫喬冷笑,「照這種陣仗,要猜下一步嚴季雍想怎麼整我並不難。」

  「嚴大人氣應該很快就會消了。」

  「我不敢想,小心眼的男人容易生氣、容易記恨,很難原諒別人。」

  「莫紫喬!你拉著廚娘扯些什麼?想偷懶啊,洗了多少個尿桶了?」

  冷酷的嗓音由身後傳來,莫紫喬嚇了一跳,迅速轉過身,發現他就站在距她不到十來步的涼亭裡。

  「還沒開始洗。」

  廚娘不知何時已離去。

  「要是到天黑還沒洗完,你就別回家了。」他走向她。

  「壞心人!」她喃語。

  「是你先使壞,我不過是略施薄懲罷了。」

  他不想心軟,是預備挫挫她的銳氣,女孩子家太有稜有角不是好事,將來與婆家的人相處也會出問題,他是為了她好才非要她履行承諾不可。

  「放心好了,中午以前就能洗好,下午貼道歉的告示,晚上與打更的更夫同行掃街公開澄清你的清白。」她都想好了,晚上街上沒啥行人,比較不會丟人現眼。

  「明天一早先上街公開道歉,下午再來刷尿桶。」他說。

  她的眼神憂鬱,他看見了,但他不為所動。

  她的模樣真如諸祭形容得美好,表情無邪純真,像朝陽下的微風般無害。

  可她衝動的個性卻挺傷人的,錯指姐夫的事件,不能說他沒受到傷害。

  「你就不能高拾貴手嗎?」她發出懇求的訊息。

  他比誰都冷硬,「不行。這是做人的原則,你犯了錯,我沒以大清律法判你的罪,已經很便宜你了。」

  「季雍哥。」

  是女人的聲音,兩人看向發聲的女人。

  嚴季雍露出好看的笑,「家瑛,你來了!」

  她從沒見過他這麼友善的笑,而這朵笑竟然飄向遠方那個叫家瑛的女子。

  她開始努力刷尿桶,中午前非完成不可,否則嚴季雍又會刺激她、羞辱她。

  她的眼皮又開始跳了,惡運將臨。

  第四章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閒引鴛鴦香徑裡,手按紅杏蕊。

  斗鴨闌干獨倚,

  碧玉搔頭斜墜。

  終日望君君不至,

  舉頭聞鵲喜。

  謁金門 五代 馮延巳

  莫紫喬覺得自己真是一則笑話,刷了三天尿桶之後,她站在大街上說:「我對不起嚴季雍嚴青天,我的糊塗和任性使得嚴青天背上始亂終棄負心漢的醜名,我錯了,全都是我的錯!」

  整整一個白日,她大聲嚷著這句話,直到太陽下山,喉嚨都喊啞了。

  李諸祭看不過去,約了嚴季雍品酒,想乘機替莫紫喬說項。

  「你這個大學士不留在京城修四庫全書,老往梅龍鎮跑不怕皇上怪罪?」嚴季雍喝下黃湯,話興大開。

  「你這個欽差大人不也沒四處行走各省察訪民冤?」李諸祭笑道。

  「皇上尚未下旨,我不能妄動。」

  「所以你閒著沒事,欺侮弱女子。」

  嚴季雍反問道:「你說誰是弱女子?」

  「紫喬啊,聽說她在你家又是刷尿桶,又是洗茅房的,你不覺得太殘忍了些。」

  「這是她自找的。」他的嘴角扯出一抹勉強的笑容,他把與她之間的過節拉高對峙,成為一種非贏即輸的戰鬥,很多時候必須認真看待,不能打馬虎眼。

  「季雍,你可以不用這樣得理不饒人的。」

  「你不懂!」他一副不想深談的模樣。

  李諸祭這個和事佬覺得很無力,有些人平常時間看似很講道理、很好溝通,但往往在關鍵時刻,特別頑固,誰的話都不聽。

  「聽說家瑛住進了嚴府?」轉換話題大家都輕鬆些。

  「她身子不好,來養病的。」

  「她哪裡不舒服?我以為她身子強健,去年元宵見她,活蹦亂跳,難以想像她會生病。」

  「癲病。」他說。

  李諸祭一驚,「怎會有這樣的病?還真是看不出來,我以為她眉開眼笑,很快活的模樣。」

  「最近初發的病,也不知是受了什麼刺激,還是有人對她做了什麼,我看我嬸娘天天以淚洗面,求神問卜也不是辦法,提議把她接來梅龍鎮。」

  「這樣好嗎?皇上聖旨一下,你可能就要離開梅龍鎮,屆時家瑛怎麼辦?」

  「或許那個時候她的病已經好了。」

  「希望如你想的這麼樂觀,聽人說癲病是很難斷根的毛病,也不好照顧,你最好給她請個大夫。」

  *

  說到嚴家瑛,她是嚴季雍一位遠房叔父的肆女,人未發病前因生得可愛甜美,惹來不少人求愛,在她住的城裡也是名人緣不錯的窈窕淑女。

  沒有人知道導致她一夕變瘋的原因,大概只有等她真正清醒才能解開謎題。

  但是,一個癲狂的人何年何日才會清醒呢?

  她就像個孩子一樣,對任何事都好奇,包括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尿桶。

  一日,莫紫喬正在刷尿桶。

  無事可做的嚴家瑛蹲在一旁認真的問:「大姐姐,你在做什麼?」

  莫紫喬頭連抬都沒抬一下,悶悶地道:「刷尿桶啊。」

  「好臭哦。」嚴家瑛笑著捏著鼻子。

  「是很臭啊,所以嚴季雍才會指派我來做。」莫紫喬訕訕然地道,這時她才抬首看向嚴家瑛。

  她認出這女孩了,那日在遠處喚嚴季雍的少女,滿臉好玩的看著她刷尿桶。

  「季雍哥把最臭的事交給你做,你會不會想哭?」嚴家瑛直率的問道。

  「哭也沒用。」

  嚴家瑛咯咯笑,「你的頭髮跑進尿桶裡去了。」

  長辮子確實讓她很不方便,髮辮跑進尿桶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不礙事,一會兒洗洗就乾淨了。」

  「我很愛哭哦,我覺得哭很有用,季雍哥會買東西送我哦,每次我一耍賴就能得到想要的東西。」

  「那是你,你的眼淚比較值錢,我的眼淚就沒這麼值錢了,只會被人恥笑軟弱罷了。」

  嚴家瑛對她傻笑,「軟弱是什麼?」

  「軟弱就是……」

  然後,莫紫喬注意到她的不對勁,眼神渙散,注意力不集中,看人的樣子老是偏著頭,左右耳後方各插著一朵紅艷的花。

  「你多大年紀?」

  「我啊……」嚴家瑛張開雙掌,「十歲,我已經十歲了。」

  莫紫喬恍然大悟,這名少女腦筋恐有問題,也許是得了什麼癲狂之症,不願面對現實,將自己的心緒鎖在十歲,逃避某段不愉快的記憶。

  「你叫什麼名字?」

  「瑛兒!大姐姐,我想刷、刷、刷!」她指了指莫紫喬手中的馬鬃毛刷。

  「你不會……」

  說時遲,那時快,好玩的嚴家瑛一把搶去莫紫喬手中的馬鬃毛刷,使勁地刷著離她最近的尿桶。

  「瑛兒,你別胡鬧了,嚴季雍要是看見會把我罵死的,你不要害我。」她到時就有理說不清了。

  「好好玩、好好玩!大姐姐,這尿桶一刷就沒那麼臭了,為什麼?」

  正在興頭上的嚴家瑛哪裡會注意莫紫喬蒼白著急的面容,她一心想找新鮮事打發時間,如今真給她找著了,不玩過癮絕對不肯罷休。

  「你玩得開開心心,我偏要站在這裡心驚膽戰的發愁,姑奶奶,拜託你,求求你行行好,把馬鬃毛刷還給我,你到別處去胡鬧,別害我。」

  她不想讓嚴季雍有機會挑她的毛病,耳根子清淨是她追求的唯一目標。

  她現在很消極,在經歷過許多事之後,她對自己不再自信滿滿,連一向擅長的織造也許久未碰了,她忘不了嚴季雍嫌棄她作品時的嘴臉,那比殺了她還令人心痛。

  「不臭了、不臭了!」

  嚴家瑛嚷著、喊著,垂首伸出舌頭欲往尿桶舔去。

  「瑛兒,你做什麼?」她會被嚴家瑛嚇死。

  「我想試看看尿桶是什麼味道,它不臭了、不臭了,你讓我試看看嘛,讓我試!」

  「不行,你要乖一點。」她試圖攔住嚴家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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