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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頁     蘭京    


  她想保持鎮定,想像表哥那樣成熟地客套相待,可是她發現自己好像無法控制一發不可收拾的波水,聲聲抽息,更顯狼狽。

  不行,不可以這麼丟臉!快停止!

  這裡有外人在,再這樣下去,不僅她難堪,表哥和客人也會很難堪。她不能讓人以為她是來哭訴撒嬌!

  「表哥,我……不是要來給你添麻煩的。」她使勁抹掉淚水,急切聲明之際,又泛出水意。

  「你現在就已經令我很麻煩了。」他苦笑著,悠然遞上他的手絹。

  她瞠著大眼戰慄良久,才回神急道:「對不起,我實在是……對不起。

  她慌亂摸索著自己的襟側,才發覺自己忘了帶手絹,連忙顫抖著用衣袖胡亂抹拭,抹花了一臉的妝,卻抹不盡泉湧的淚。

  「我今天來,其實,還有一件很要緊的事想告訴你。」她的抽搐斷斷續續,仍努力保持鎮定的語調。「我聽說你用很奇怪的法陣來……來抓什麼未來會統御『四靈』的十六歲少女,只要符合條件的你就殺,這實在,一點也不像你的作風。」

  「我的作風?」

  「你從不濫殺無辜。」

  「喔,這樣埃」他狀若恍然大悟。

  「我也不希望你,變成劊子手。所以,不要這樣做,好嗎?」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一句都聽不懂。」他蹙眉歎笑。

  「表哥,不管你做什麼,我永遠支持你。可是,不要殺人。人命何其寶貴,沒有人,有資格去摧毀。你停手,好不好?」

  「你臉色很難看,要不要去我額娘那兒休息一會兒?」

  「請你聽我一次,就聽這最後一次!我痛恨所有草菅人命的人,可是我不要恨你,我也不要你被別人憎恨。你停手吧,別再作什麼少女陣了!」

  「冰雅?」他被她緊緊揪著雙臂的衣袖,滿聲乞求。

  「求求你停手。要對付『四靈』,方法很多,但不要用這一種。不要讓血腥沾污你的手,好不好?」

  「冰雅,我想你還是——」

  「你不答應我,我絕不走!」她嬌聲泣吼。「我知道你不認我了,你瞧不起我,你不相信我,可你永遠都是我的表哥。因為你,才有月兒,我不能眼看你墮落!」

  他無奈輕歎。「來人,送二少福晉——」「我不會走,除非你答應我!你要怎麼樣才肯聽進我的話?」柔細的嗓音已然嘶啞。「我知道你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你心裡一定有什麼秘密,所以你變了。我不會奢望你肯告訴我,我只能拚命拉住你。你在走一條危險的路,你知道嗎?」

  「冰雅,你愈說愈離譜了。」

  「你要怎樣才肯聽我說?」為什麼她的呼喊總是傳不到他心中?「我跟你磕頭好不好?我刎頸求你好不好?我是真的很擔心你——」「不可以。」他忽而轉冷,截斷她的激切。

  「表哥」

  「你不可以在我這裡刎頸自荊」

  她的淚眼霎時閃現期盼與感動,表哥終於認真看待她的一片苦心了。

  表哥仍是關心她的,仍是看重她的。捨不得她委屈,捨不得她自殘。他仍是——「你的血會弄髒我的地。」

  世界頓時化為死寂。

  她僵住了一切動作,連淚也凍結。天地間沒了聲響,沒有風,沒有雨,沒有色彩,沒有光亮。

  你的血會弄髒我的地。

  時光急遽倒流,她多年的苦學與奮鬥,被吸往腦後。她的思緒前行,不斷前行,像風一般疾馳記憶的大地,尋夢萬里。

  那一年,在門口,她小小的手撿起了一塊木雕佩掛,正想佔為己有,就被溫柔的笑話叫祝「我用這個玉墜跟你換,好不好?」

  水月觀音的玉墜子,會帶來好運的玉墜子,美麗無瑕的玉墜子,給了她名字的玉墜子,和表哥形貌極為神似的玉墜子,實現了她的夢。

  「月兒冰雅。從此以後,這就是你的名字。」

  表哥最重要的月兒,表哥最相信的月兒,表哥最疼惜的月兒,就算永遠被依賴、他也不嫌累的月兒。

  當年正是他的手,牽她走出封閉的生活。好希望可以永遠永遠牽著這雙手,相互扶持,共渡人生中的重重難關與寂寞。

  你的血會弄髒我的地。

  冰雅寧靜而安詳地佇立元卿眼前,深瞅地面。淚已停,雨正歇,陽光微微露臉,無人有所動靜。

  「冒昧打擾,請多見驚。」她的心情與話語淡柔,有如狂風驟雨後的風平浪靜。

  唯一殘存的,是長睫上的晶瑩。

  她合上眼,緩緩取下衣內細藏多年的牽絆,安置掌中顧念許久後,輕聲擱到桌面。

  「告辭了。」

  兩個人,兩顆心,兩道命運,就此分離。她靜靜離去,他靜靜凝望軒外水面,兩人都不曾回頭,不曾留戀。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她在人前這麼狼狽。」軒室內的一人冷笑。

  另一人深深吐息,轉向元卿。「你用了最差勁的方式,放她去自由追尋感情。」

  元卿恍若無聞地遠眺天際。瀲灩波光閃爍在他臉上、身上,粼粼光影隨輕風、隨柳絲,盈盈擺落,拂掠他的縹渺與俊逸。

  「你就這麼不在乎她的離去?」

  元卿始終沒有回應朋友的責難。晶透的黑瞳悠悠遠遠,似乎已經看破一切,實則什麼也看不見。

  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高人淚。

  &  &  &冰雅進入與過往完全斷絕的新生活。新婚半年多來,她毫不接觸任何與「四靈」或「四府」有關的事物,徹底放棄曾獨步天下的易容功夫。她安然享受豪門貴婦應有的悠閒與淡漠,閒來讀詩填詞,摩箏琴棋,看戲聽曲,任女眷們擁著她東拉西扯。

  她始終沉默,只出借耳朵。

  王府生活向來別有爭鬥,家門內照樣風起雲湧。可是無論內訌得再嚴重,她毫不干涉。琥珀郡主幾次為她寶貝的夫君小祺向冰雅求援,她也無動於衷。理由是,小祺的麻煩與「四靈」有關,她不想碰。

  只有百禎知道那層冷漠下的真面目。

  不知有多少個夜晚,他都得將她自淚漣漣的夢魘中喚醒,救她脫離內心深埋的傷痛。

  但那感覺像幽魂一般,緊緊糾纏著她的脆弱心靈,夜夜折磨。

  百禎無所謂,大方地呵護著,恣意撫慰。他只要能完全獨霸冰雅就好。她變得如何退縮、如何憔悴,他都無所謂。

  只要她有時會冷然凝睇,彷彿在觀測他的癡狂還能延續到幾時。

  他當然瞭解女人不安的心裡,也都以他最濃烈的狂野欲焰予以保證。他自信,肉體的回應更勝於語育。

  然而她的不安不曾褪減。

  以往的他們是在敵我對戰中相互吸引,有衝突、有競爭,她還有驚世絕技在身。現在的她還剩什麼?靠的只是青春,以美色事人。

  縱使她已一無所長,百禎仍待她如昔,深深為她著迷。她不懂,他到底在迷戀她什麼?他還會迷戀她多久?她為了百禎,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人生重回原點,無依無靠,唯一依賴的,只有百禎。而他呢?……別再想了,凡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即可。

  「冰雅,你就不能看在妯娌情分上幫幫我嗎?」琥珀在返回端王府的馬車內喋喋不休,打斷冰雅的思緒。

  冰雅垂望一身毫無意義的錦繡華袍,完全想不起剛才在宮裡和皇貴妃閒談了些什麼家常。

  百禎卻很喜歡她艷光四射的嬌美扮相,更喜歡將她件件剝光……「冰雅,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琥珀愈嚷愈暴躁。

  「你難道真要眼睜睜看我的小棋被人害死嗎?」

  「與『四靈』或『四府』有關的事,我愛莫能助。」

  「可我的小祺是被禎二哥陷害的,你能說這與你沒有關係嗎?他們可是親兄弟,禎二哥卻這樣利用我的小祺,害他被『四府』整得慘兮兮,你也不管?」

  冰雅冷眼茫然。當初她直指百禎利用家人的本性時,被琥珀打得半死,如今卻又拿同樣的問題責怪她的不是。

  「是禎二哥叫小祺在御前攔截元卿貝勒的鹽務奏章,也是禎二哥唆使小祺去拆開元卿貝勒的鹽務密折,完全壓下他查出的鹽務內幕。如今元卿貝勒把矛頭指向小祺,在朝堂上弄得小祺成天焦頭爛額、生不如死。兩個與你有密切關聯的男人把我的男人整成這樣,你也有臉置身事外?!」

  「下車吧,到家了。」

  「冰雅!」

  她頭也不回地冷然大步前行。琥珀天天拿這事跟她吵,吵得她已死的心又開始泛起漣漪。

  不要再去管這些瑣事了,不准再替這些糾紛煩心,更不准再為毫不尊重人命的怪象抱不平。她已經管過,也努力了夠多,更為此被重重傷過。

  她的滿腔熱忱,難道還被踐踏得不夠慘痛?

  「冰雅!冰雅!」

  琥珀沿路追著,無助地由憤慨轉為焦躁,由焦躁轉為難過。追著追著,便淪為邊跑邊哭。塊頭健壯的大姑娘,最後竟像迷途小孩似地皺臉哀泣,緊追著冰雅的背影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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