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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凌淑芬    


   

  他也不忘替她帶一點小東西,可能是女孩子會感興趣的飾品、護手的乳膏、便利的家電用品。

   

  她從來沒有想過,要羈留住他的腳步,因為麥達就像水一樣。

   

  微笑的他,是一池溫柔的春水。

   

  快樂的他,是一溪清唱的河水。

   

  愛捉弄人的他,是屋簷下頑皮的雨水。

   

  盛怒中的他,是狂烈的汪洋大海——只是這種場景很難得一見,認識他十四年,她就在五年前見過一次,當時有一位牧工喝醉了酒,把吉普車開進牛欄裡,撞死了一頭牛。

   

  水就應該是流動的,將生氣和活力灌溉於每一處流經的土地;若停滯下來,終將變成一攤腐臭、潰敗的污水,蒸發在空氣中,消失得無蹤無跡。

   

  人類永遠捧不住水,但是,人類能築起一個小小的窩,盛住這道水。直到它跳濺到土地裡,開始下一趟旅程。

   

  她知道牧場的人如何看待他們兩人。然而,剛開始的她對麥達並非「那一種」的感情。她只是以著報恩的念頭,和以牧場為家的心態,來替他耕耘這塊土地。

   

  真正讓她感覺到情況有改變,是在她二十歲那年。他站在溪流邊瞪望她,這種眼神才真正燒燙了她的心。

   

  「呃……他們說……你自己接生羊……呃……」話語無意義地在他口腔滾動。

   

  彷彿在這一刻,他才從多年的和平相處中警覺,她已長成了一個女人。而她,很好笑的,也是在他的驚愕褪去,驚艷升起之後,才驀然體會,自己已成為一個女人。

   

  他眼也不眨,突然丟出一句話,「我想要你,你呢?」

   

  她被嚇到。

   

  她真的被嚇到!

   

  她從沒想像過,麥達會對她感興趣。那個如風一般瀟灑的麥達,老是和牧工的女兒們打情罵俏的麥達。

   

  所有和他交往過的女人都喜愛他的陪伴,也哀傷於自己留不住他,然而,從沒有一個女人氣恨過他。當她們談起他時,語氣中總有掩不住的喜悅和傷感。

   

  她向來以為,在整個牧場裡,只有她和麥達的關係是最密切的,兩人從年紀尚輕時,命運之索便緊緊相依偎。只有在女工們含羞帶怯地談起他,她才會覺得兩人之間仍有著遙遠的區隔。

   

  他是她唯一的親人,她不願被排除在他的人生之外,無論是哪個層面。

   

  「好。」她眨了一下眼睛。

   

  於是,他們做了。

   

  她痛得差點哭出來,過程中,千百次的咒罵自己,沒事為何要自討苦吃。

   

  然而,看著他饜足的神情,慵懶的眼眸,以及發現傷了她時的心慌失措,她忽然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後來她才知道,那一年他格外狂烈野放,是因為他的父親、二娘、三娘和其他兄弟們在一次意外中,全數罹難了。麥氏家族僅剩下他與親生母親,以及異母弟弟齊磊。麥達以他自己的方式來熬過這段哀傷期。

   

  她愛麥達嗎?

   

  老實說,她和麥達的糾纏,遠超於愛與不愛的問題。麥達已成了她記憶的一部分,生活的一部分,感情的一部分,身體的一部分。少了他,「紗縵」永遠不會是完整的「紗縵」。

   

  她喜歡空氣中有他的味道,四周有他的笑聲;她喜歡他吊兒郎當的搞怪,聚精會神的馴馬;她喜歡他吃飽飯的滿足,歡愛後的慵懶。

   

  如果,愛情的面貌就是如此,那麼,她確實深愛著他。

   

  紗縵溫柔打量枕畔的俊顏,他忽然張開眼睛。

   

  「抓到你了!」麥達猛然將她壓在身體底下。

   

  紗縵嚇了一跳。

   

  「快起來。」她用力拍他的背。

   

  「不要。」他的臉埋在她的發裡,話聲咕噥咕噥的。

   

  「已經傍晚了,再不起來,你今晚就沒飯吃了。」

   

  他不知又咕噥了些什麼。

   

  「你說什麼?」

   

  「我說,」他抬起頭,眼底都是帶笑的星光。「你好好聞,摸起來好舒服,我捨不得起來。」

   

  親密的耳鬢廝磨,無可避免的激起一些反應。

   

  紗縵輕抽口氣,不由分說的滾出他身下。

   

  「快去洗澡!我的床單都被你弄髒了!」

   

  然後,顧不得他賊兮兮的眼光,或奉送她幾句關於「弄髒床單」的葷笑話,她抓起地上的衣服套上,匆匆閃出去。

   

  啊,他的寶貝紗縵,還是一樣靦腆逗人。麥達滿足地想。

  第二章

  回歷的九月,介於西曆的十一至十二月之間,又稱為「齋月」。在這整個月份,每天從破曉到太陽下山為止,成年人都必須守齋,並禁止男女之事。齋月期滿的那一天,就是「開齋節」。

   

  開齋節是回教的重要慶典。在這一日,各地教友熱熱鬧鬧地慶祝起來,大街小巷都張燈結綵,歡賀齋月的結束。

   

  麥達回來的當日,正是開齋節。

   

  紗縵不禁懷疑,他是故意選在這一天回來的。若是在齋月期間回來,她一定不肯和他……和他……

   

  想到這裡,巴掌大的俏顏頓時紅通通。

   

  雖然麥達這浪子百無禁忌,齋月也不太限制得了他,可是,有些事是需要「對手」的。即使他自己不忌,別人也會忌;可以想見,過去那個月他一定處處「碰壁」,難怪昨天夜裡對她索求得格外厲害。

   

  「紗縵,你的臉怎地紅成這樣?中暑嗎?」工頭的妻子阿加娜突然冒出來,探探她的額頭。

   

  「沒事,我沒事!」紗縵連忙低下頭繼續揉麵團,裝出一副很忙的樣子。

   

  平時,阿加娜負責主屋的清潔打掃,兼替牧場的工人們煮三餐。主屋的事,其實她一個人整理就夠了。可是麥達和眾人都不依,知道她其實體質並不健朗,硬要加派一個人手,她也只好由他們去。

   

  「爐裡的烤雞可以取出來了嗎?外頭那些大個子在叫餓了,晚上慶典之前,我先端一隻烤雞出去,讓他們墊墊肚子。」阿加娜套上防熱手套。

   

  「其實我們應該昨天就過開齋節的。」紗縵歎了口氣,把麵團放進麵包模子裡。

   

  「那怎麼行?麥達昨天下午才回來,一身風塵僕僕,一定累得很,晚上如果直接辦慶典,他一定無法玩得盡興。反正我們也只是順延一天而已,順便幫他接風洗塵啊。」阿加娜說得很理所當然。

   

  也就是說,麥達周圍的人都養成了隨機應變的習慣。

   

  阿加娜先端一隻烤雞出去安撫群眾了。紗縵瞄一眼牆上的鐘,距離慶典還有兩個小時,食物準備夠了嗎?

   

  主屋的廚房裡,放眼所見的空間都堆滿了食物,香噴噴的味道不斷飄出窗外。

   

  十隻肥嫩金黃的烤雞、二十七條麵包、三十人份的印度大餅、二十盤配著大餅吃的烤肉及沾醬、十大盆新鮮沙拉、七桶熱米飯、十五盤炒蔬菜、十二盆鮮美水果、三十人份的葡萄葉卷,冰箱裡還鎮著十碗鷹嘴豆泥,屋外有老工頭正在熏烤一隻全羊。

   

  自從養了飛飛之後,麥達就討厭極了吃羊肉,因此,主屋裡唯一會出現羊肉的機會,只有在重要慶典時。

   

  「……這些食物應該夠了。」她喃喃自語。

   

  站在這間香噴噴的房子裡,紗縵的心湧起一陣滿足感。

   

  這裡是她的家,她的歸依,她的心之所在。餵飽牧場上的人——以及餵飽麥達,或許看在別人眼中,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對她而言,這就是她小小世界裡,最重要的使命。

   

  或許是平時禁忌太多,壓抑久了,阿拉伯人一旦狂歡起來,野放暢快的勁兒,連許多民風開放的外國人都自歎不如。

   

  開齋慶典選在牧場正中央舉行。巨大的營火熊熊燃燒,四條長桌平行排開來,上頭堆滿色彩繽紛的蔬果及熱食,烤全羊已經先切割妥當,擺在桌上,看不出來一丁點羊模樣,這是為了體貼也會出席慶典的飛飛。

   

  綿羊區的四個牧工輪第一班樂隊,演奏響亮熱鬧的傳統音樂,樂隊前方已清出一塊場地,鋪上木板,做為臨時舞池。

   

  根據傳統,沒有親屬關係的男人與女人是不能共舞的,可是,會跟隨麥達的人,當然也不會是拘泥於狗屁禮教之人。牧場上的工人和眷屬全聚集在一起,同歡同飲兼同舞,熱騰騰的食物不斷補給上桌。

   

  隨著時間過去,夜的加深,進食的人越來越少,而舞池裡的人越來越多。

   

  「哎啊,紗縵,你還站在這裡做什麼?」一個牧工太太忽然跑過來,把紗縵手中的大湯杓搶走。

   

  「我替大家盛甜湯啊!」紗縵杵在第四張長桌後,一頭霧水。

   

  「這些事讓我來就好,去去去,你去陪麥達跳舞!」

   

  「對嘛!這些事讓曼姐去就好,來來來,你來陪我跳舞。」一個陰魂不散的男中音突然摸到她身後。

   

  「麥達!」紗縵連忙去扯他圈在纖腰上的臂。

   

  回頭一看,她差點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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