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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朱拾夜    


  第一章

  十二歲的於月夕蹲坐在黑色鏤花的鐵門邊,閉著眼睛,聽著從鐵門裡的洋房中傳出的悅耳鋼琴聲。

  在這炎熱的午後,這小小的一角是她惟一找得到的蔭涼地方。

  洋房的庭院裡種了一棵桑樹,枝葉茂盛,可惜枝呀葉啊並未延伸到她這邊來,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她就得將腳指頭伸進來一點點,免得它們被太陽曬傷、曬痛。

  如果可以的話,她也很想爬到那桑樹上,靠在那結實的樹幹上,讓由繁盛的綠色葉片中射下的稀疏陽光灑落在身上,然後閉著眼,一邊享受著午後微薰的輕風,一邊傾聽清脆的鋼琴聲,那會是她生命中最美麗的一件事。

  因為在她的生活中,美麗的事太少了。

  可惜桑樹被圍在高高的圍牆裡。

  那圍牆好高,她曾試圖爬過,可是無論她如何努力的伸長手也沒辦法,還是抓不到圍牆頂端。在原地跳了幾次後,她就放棄了,而找到門邊,這附近惟一的陰影處。

  她閉著眼睛靠著門,雖然鋼琴聲很好聽,偶爾吹來的風很涼爽,但她仍努力的保持清醒。因為她曾有三次聽到睡著的經驗。

  她見過在裡頭彈鋼琴的人,是一個大哥哥,每次都是他出來叫醒她的,而她每次在醒來的同時,總是受到很大的驚嚇,看了他一眼後,便拔腿就跑。

  第一次被叫醒時,她一個禮拜沒來這裡聽音樂,每天擔心他會不會突然出現在家裡,跟媽媽告狀。一個禮拜過去了,什麼事也沒有。她放心了,也很懷念悅耳的鋼琴聲,所以又來了。

  每次她都叮囑自己別犯同樣的錯誤,可是她的自制力實在太差了,每次聽著、聽著都會忍不住睡著。

  逃了三次,她不能再犯錯了。月夕謹慎的睜開眼,瞄了眼腕上那圖案已斑駁的卡通表,還有四十分就三點了,她得在這之前回家,免得媽媽午睡起來後看不到她。

  還有四十分……她安心的閉上眼睛。

  當月夕被一陣刺耳的煞車聲吵醒時,她才發現自己又睡著了,驚嚇的張開眼睛,她看著手上的表。鋼琴聲仍持續著。

  兩點四十五分,還沒三點。她登時鬆了口氣,目光轉向眼前的黃色計程車,然後,嚥了口口水。

  計程車後座的車門被用力推了開來,她看到一隻穿著拉風球鞋的腳踩下了地,接著是另一隻,不消片刻,月夕窩在門邊的小身子便被發現。

  那男生比她高大多了,被鴨舌帽擋住太陽的眼睛,正一瞬也不的瞪著她看,兩道濃黑的眉毛擠向眉心。

  月夕不敢跑也動不了,她覺得她一動,馬上就會被那張著兩眼瞪視她的男生給抓住、毆打,於是她還是縮在門邊,兩眼警戒的盯著頭戴鴨舌帽的他的細微舉動。

  「你是哪裡來的野種?想弄髒谷徹家嗎?還不給我滾開!」突地,谷貫中對月夕大聲咆哮。

  今天是他這十七年來,心情最惡劣的一天,活該這髒兮兮的小鬼待在這被他瞧見。

  他從美國被送回台灣,就因為被茱莉的父母逮到他們在茱莉房間的床上玩親密遊戲?是茱莉拜託他的耶,沒想到最後卻變成她哭哭啼啼,一副他強暴她的衰樣,她父母還大驚小怪的把他爸媽給叫到美國興師問罪。

  結果他這「不肖子」就被「押」回台灣了,還命令他得在這鳥不生蛋的鄉下地方,跟谷徹一起修身養性、消滅戾氣,完全無涀他的解釋與憤怒。

  更別提他已經準備在這個暑假到西雅圖度假的計畫,就因為他們的自以為是而泡湯了!他一路從美國帶著憤恨回台灣到這裡,一想到一整個暑假都得在這偏僻荒涼的地方,他就更恨!恨得巴不得將茱莉和她的父母和全世界惹到他的人給揍扁!月夕被他突如其來的怒吼聲嚇到了,她屏凝著氣,一雙圓黑的眼睛盯著他瞧。

  這男生讓她聯想到了媽媽。

  媽媽……倏地,她倒抽了口氣,猛的從地上跳起。她得趕快回家!她一站起,谷貫中就眼尖的瞄到她的頸子右側紅紅的,紅的就像血的顏色。

  只見受傷的小鬼才跑開沒幾步,又突然硬生生的停下腳步,猶疑的轉過身來,邊咬指甲邊偷瞄他。

  谷貫中撿起腳邊的小石子。

  「再不滾,我就拿石頭丟你!」他大聲嚷嚷。

  月夕退後一步,但仍不敢離開,小臉上滿是緊張害怕。

  就在谷貫中揮動手臂,要丟出手中的石子時,他的手腕被抓住了。

  「才剛來就要惹是生非呀?你的個性能不能改一下?」谷徹溫和又寬容的說,拿下谷貫中手中的石子。

  他就知道是貫中,貫中每次出場的怒吼聲連他的鋼琴聲都抵擋不了。

  他想到被貫中吼的很有可能是他的小聽眾,馬上就停下彈奏,一出來正好制止了貫中的暴力舉動。

  谷真中撇撇嘴,粗魯的縮回被堂哥箝制的手腕。

  沒想到一年沒見,白皙斯文的谷徹那張讓人發毛的笑臉雖然沒變,但力氣卻變大了,才一下子,他的手腕就紅了。

  谷徹沒理會谷貫中的白眼,笑容可掬的望著月夕。

  「你快回去吧,他沒那麼幼稚,不會去跟你媽打小報告的。」「他」是指他嗎?谷貫中狐疑的睨著谷徹。

  月夕仍不放心,看了那脾氣惡劣的男生後,才轉身跑走。

  *****

  「死丫頭,洗澡水燒好沒有?」「死剋星,醬油沒了沒看到是不是呀?還不快滾去給我買一瓶回來?」「沒聽見小沆在哭嗎?泡些牛奶給他喝,你這蠢豬!你的髒手可別碰到小沆呀!」「賤骨頭!你跑去哪裡野了?居然沒給我撿木柴回來?沒木柴我怎麼燒菜呀?

  看我怎麼修理你!」在母親拿起掃帚前,月夕就衝出家門,撿木柴去了。

  對於母親的責罵與厭惡,她早就習以為常,從她有記憶以來,似乎過的就是這種生活。

  她蹲在樹林裡,趁著夕陽餘暉的照映下,熟練的撿著樹枝。

  她知道媽媽的態度。源自於她頸子右側的一枚杯口大小的血紅胎記,據村裡九十九歲的婆婆說,那是不祥的烙印。

  月夕也跟母親一樣,對老婆婆的說法深信不疑。

  世上不可能會有那麼巧的事,聽說她出生時,適逢天狗蝕月,村子一片漆黑,住在兩里外的爺爺、奶奶聽說媽媽要生了,在騎腳踏車趕過來的途中,不慎跌落山溝,隔天被人發現時早已過世。

  才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爺爺、奶奶,全是因為她的血紅胎記,那是惡鬼投胎的證據。

  全村的人都知道她是不祥之人,所以當她到了上學的年齡時,村人都不願意讓她到學校上課,怕她會給學校的孩子們帶來禍端。

  這是很自然的事,她也不強求,但仍然躲在被子裡哭了一夜。

  爸爸是惟一不拿異樣眼光看她,也是世上惟一對她好的人。她永遠記得當他知道村人的決定時,那勃然大怒的模樣。

  他聯合老師一起對抗並說服那些稱她的血紅胎記為「惡鬼烙印」的村人。

  溝通了一個月,她終於可以背起書包和同齡的小孩一起上學了,只是她的位子被限制在教室的最後面,與前面的同學隔了一大段距離,而且不能跟同學講話、玩遊戲,這是家長們最大的讓步。

  爸爸雖然為了這件事已弄得筋疲力盡,但還是想再幫她多爭取一些,是她自己拒絕了,一是不願意他再為她的事傷神,而且這樣也好,與同學保持距離,她就不必擔心同學會因為她而受傷害了。

  想到父親,月夕加快了撿柴的速度。爸爸快下班了,她得讓他回家便有熱騰騰的飯菜可以吃。

  抱著滿懷的枯枝,她扒答扒答的跑回家。

  還沒到家門口,就聽到木屋裡傳出的談話聲。

  月夕靠在木門外的牆上,一顆心開始往下沉。她聽出在跟媽媽說話的是誰了。

  為什麼?他明明說不會來找媽媽打小報告的,而且她都已經三天沒去洋房那裡偷聽鋼琴了,他們為什麼還要來?

  完了,媽媽要是知道自己會趁她睡午覺時,跑去洋房那裡偷聽人家彈鋼琴的話,一定會打死她的!想到這裡,她站在門邊,抱著木柴,張嘴傷心的哭了起來,不過還是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於陸遠遠的就看到女兒不斷的抖動著小肩膀,不禁加快了腳步。

  他走到女兒身邊,拍拍她的肩膀,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泥土。

  「媽媽又打你了嗎?」不用問他也知道,答案一定是肯定的。

  每當這個時候,就是他懊悔最深的時候。

  自從月夕出生後,他就常常自問,為了自己嚮往的鄉下環境,與父母親的期望,他自台北回到這個目光狹短、迷信愚昧的地方,娶妻後生子,讓月夕因為一個與生俱來的平凡胎記而受盡歧視、責備和惡毒的侮辱,值得嗎?

  千萬個不值得!他深切的後悔著。

  若可以重來,他會作一個與當初完全相反的決定,但仍會選擇月夕當他的女兒,讓善良體貼的她在幸褔快樂的環境中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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