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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頁 歐倩兮 「因為只有你能救!」那一頭的嗓子也像擠出來似的。 「我或許能救,但你也不問一問我為什麼要救?」 喝一聲,硬是排開刀槍的包圍,梅童拉著馬闖到大階下,廊上兩大盞紅紗宮燈,映得曲曲和跟在後頭的一群官人一身華光,梅童仰頭灼灼看著她。 「因為你愛他。」 那上頭的曲曲明顯地一震,袖一揮,卻別過身去,風吹得宮燈晃蕩,在她身上落了閃爍的紅影子。燈影還未靜下來,曲曲回了眸,問:「你這樣帶了他來,心裡可想過沒有人到了我這裡,你可能再也要不回去?」 梅童人在馬上,越是拚了力氣要鎮定,越是抖索得厲害。 「現下只求救他,保他性命,哪裡能想自己要的、不要的?如果只想著自己要的、不要的,就不會帶他來!」 彷彿僵持的局面被這幾句話打碎,曲曲再也穩不住,嬌身一旋,拖著長長的紫羅紗飛似的奔下階。亂裡聽她急叫:「來人!小心拾下他,進宮去,快召御醫」一頓,又叫:「全找來!這回有閃失,都別想活!」 梅童扶著鞍,心頭一寬,身子卻軟了,驀地感到一陣旋量,倒頭便栽下了馬。 再醒來,也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外面是什麼辰光,她人躺一座繡榻上,四面曳下淡淡的青紗簾,還有座像牙雕案,矇矇矓矓薰著一爐幽香……她一時有些昏,想不起來自己怎會在一處這麼華麗的地方,忽然紗簾給掀開,搖進來一個紫羅美人。 曲曲公主。梅童臉色變了變,掙扎著要起來,又是那副一見她便要找她拚命的來勢,惹得曲曲挑高了秀眉,「咦」了聲。 「又要找我報仇了?」 這才腦子一清楚,全想起來。她是來向曲曲求助的,求人家自然再沒有砍人家的道理,要算帳也不是這地步算。然而還是沒退回去,憂心忡忡問:「他呢?」 那雙挑高的眉蹙住了,看得出來也甚憂急,「傷得頁重,幾個老先生累得滿頭大汗,再晚一步,恐怕就……」 噤住了沒說,兩人對視,各自臉上都有些蒼白悚懼。曲曲歎口氣道:「忙到天亮,現在輪番看住他,按著,得靠他自己爭氣了……」 「我看他去。」梅童從繡榻撐起身來。 曲曲斟酌了一下,才領了她走。 就隔一個廳,人躺在繡簾錦褥,一座極綺麗的寢宮。梅童飛快一個環顧,玫瑰紅繡花椅前頭有座高大的妝台,琉璃鏡中映出銀瞥、粉盒、幾串瓔路,心裡便明白了。這裡是公主的閨房。 曲曲把人放在她自己的香榻上。有一剎那,梅童幾乎想抱了可孤就走,離開這地方遠遠的,不給曲曲再接近他一點點。 但是一見到直挺挺躺著的可孤,馬上她又衰弱下來,兩眼泛紅。 他……好慘、好可憐!紛披的頭髮底下,臉是灰白的,唇是灰白的,才一夜工夫,兩頰便瘦削下去,雙眸開得沉沉的,彷彿再也不睜眼了……箭是取出來了,扎滿白布帶,俊美的身體上有乾涸的血,也有新沁的血,處處狼籍。當著外人,梅童雖想力持從容,卻還是忍不了,握住可孤軟垂的大手,放在胸口嗚咽起來。 有片刻,曲曲不出聲,末了才咕儂,「救得回他這口氣,該謝天謝地了。」哭著的梅童,突然心中一動,謝天謝地之外,還有一個該謝,全靠了這一個……她頭抬起來,看著曲曲。 「謝謝你,」她說了,要向仇人說這種話,那不容易,但人家畢竟是伸出了援手。「這份恩情,我不會忘記……」 「又不是做給你的情。」曲曲睨她,要笑不笑的。 是為了他,梅童自然明白,但是,「你救他,對他好,於我而言,也像受到了恩情,我不是不懂感激的人。」 「這麼說,你是與我化敵為友了?」 望著曲曲那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神色,梅童心濤翻動。奶娘死在曲曲一幫人手下,自然是筆仇,當初追著要殺她,也沒想到她會是自己親爹的徒兒,奉的是自己親爹的命今來的,仇再怎麼報,也不能報到自己親爹頭上! 況且,這是兩國征戰造的孽,非關個人,要怪也只能怪老天弄人,拿奶娘犧牲了。 今晚她走投無路,雖是不得已來投曲曲,要沒有曲曲,可孤這條命也就要給死神拿去……這樣一條條算來,糾纏著的一團恩怨,漸漸算了分明。 梅童離開床邊,走了幾步,終於慨然回頭對曲曲道:「我與你的冤仇,到此為止,奶娘的一命抵了可孤的一命,我們一場恩怨,算扯平了,從此,我也不再拿你當仇人,也不再找你報仇了。」 明明白白表示化干戈為玉帛。曲曲立在那兒,微偏著臉,看梅童許久,慢慢露出了笑靨,眉目格外顯得嫵媚。梅童不由得心中歎了歎。 真是個美人兒!也難怪可孤三番兩次抗拒不了她,而地,對於可孤還似真有那份心……這一想,梅童心底不免酸酸的,堵堵的,有幾分難言的滋味。 曲曲輕拍手兒笑起來。「真沒想到,我與姊姊會有講和的一天該喝一杯!」 即要喚人取酒。梅童卻搖頭。「我現在怕是缺乏喝酒的心情。」 她這人雖是愛恨分明,仇不報了,但和曲曲之間,依舊有一份情感上微妙的敵意,也談不上就此和她親熱起來,何況此刻尚有牽掛。 做主人的有另外的想法。「姊姊也折騰了一夜,總要喝點、吃點什麼。」 於是搖曳出去,親去吩咐宮人傳膳。待又回到寢宮,見梅童又挨在床邊,依舊把可孤的手握在胸口,含淚癡癡看著他。 走過來,曲曲帶幾分調笑意味地說:「看得出來竇姊姊一片心在他身上,也難怪他只要姊姊這位癡心人兒,別的誰都不要!」 「他不要我!」 梅童那麼一喊,曲曲是既愕然又好奇,散件謹慎地問:「這話怎麼說?」 突然梅童也沒法子激動了,只是黯淡嗄啞,可孤那隻手擱在她胸口,像有千斤重。 「為了厲恭……他不願背叛他,硬要把我送回唐營,他說除非厲恭不要我……」 為了可孤這點堅持,梅童心裡好恨他,然而也因為他有這點堅持,她不能不服了他曉得他是個值得敬重的好漢,他磊落的心胸,使她不能不更愛他。 「以姊姊這等絕色,厲恭怎可能不要?」 「我死也不嫁厲恭!」梅童賭咒地嚷起來。 曲曲笑了,「你不嫁,誰也不能逼你嫁。」過來強將她拉起,「來吧,咱們到外廳,酒食該備好了,你得嘗嘗咱們伊吾的薄皮羊肉包子!」 花毯上,擺一張嵌珊瑚的長几,除了羊肉包子,還有臘魚裡,一大盤大米、羊肉、葡萄、杏干合成的油香燜飯,飲的是濃酪漿,果有感季裡最飽滿的瓜和桃,主人招呼得熱熱絡絡。 梅童拗不過,只得敷衍一頓,屢屢回頭往寢宮那頭望,總是坐不定。彷彿曲曲也被她的不安感染了,起了身到廳口去張看。 回頭後,她忽然瞧著梅童問:「告訴我,竇姊姊,假使你救回他的命,卻這麼失去他,你後不後悔?」 幾前的梅童,慢慢坐正起來,面對曲曲鑽探的目光。 「沒有後悔,只有遺憾,遺憾之中,心安理得。」 停佇在那兒的曲曲,輕撥著簾上滴溜溜墜下來的琉璃珠子。 「你再告訴我,寅姊姊,你若是同他訂了白頭之盟,不想他心中滾另有個愛著的人兒,不能割捨,那你又將如何?」 看著曲曲,梅童心裡明白了,曲曲話裡有話,她是在為自己而問。這好尖銳的問題,直刺做女人的肝腸,梅童自也免不了要在極端的矛盾裡掙扎,然而,她知道自己會做的抉擇。 「如果割捨了那個人、那份情,使他痛苦、使他煎熬,從此淒淒惶惶,我縱使獨享了他,又於心何忍?又怎麼快樂得起來?」 「這麼說,」曲曲低問,「你是接受他枕邊有另一人?」 「如果非得有那另一人,如果有了那另一人能使他快樂,那麼他要了,我也受了。」梅童對於情的取捨,有著既決絕又婉轉的態度。 一時廳中好靜,唯聽見琉璃珠子相擊那有意無意的聲音,兩個人對看著,那聲音彷彿把她們隔開來,又彷彿把她們拉近了,許久都沒人說話,只讓那珠子無可奈何的敲著,一會兒打,一會兒和……忽然簾子動了,一名宮女施施而入。 「公主,送酒來了。」 一把玉壺兩隻夜光杯,公主親手斟上葡萄美酒。「來,我們為他喝一杯,析祝他早早康復。」 酒舉到唇邊,淡綠的林光、薄紅的酒光交錯映上去,在公主的臉上形成複雜的光澤。 有地那句話,梅童怎能推辭?她將酒一飲而盡。 |